谁家的羊从学校那个方向朝着丁庄里走,咩叫声像一根竹杆在那湖面上漂。顺风箭箭地漂,把那湖面的静,穿出了一个洞。
黄昏了。
有人赶着放了一天的牛,慢腾腾地朝着庄里走,哞叫声不是一条线似的贯在平原上,而是一滩儿泥样朝着四周横缓缓地浸,横慢慢地流,又把羊叫声穿破的洞给补上了。
黄昏了。
丁庄庄头上有人站着朝远处麦田地里的一个男人唤:
“三叔——你明儿忙不忙?”
“不忙啊——有啥事?”
“我爹下世啦——你明儿去张罗着埋埋吧。”
奇静一会儿,接着又一问一答说:
“——啥时下世的?”
“——快有半天啦。”
“——棺材有没有?”
“——不是跃进和根柱哥给家里分过一棵柳树嘛。”
“——衣服呢?”
“——我娘早就备好了。”
“——那好吧——我明儿一早就过去——”
平原又归着平静了,像是没有风的暖洋洋的湖。
我同意我和玲玲下世以后,把我家的房子,院子、树、家具和我家在黄河古道以北与王家、张家相邻的3亩5分水浇地全归叔伯弟弟丁小明所有。这些家产分别是:青砖瓦屋3间,厢房2间,(其中1间是灶房,1间是杂屋)。院落土地3分有余,院内桐树3棵,杨树2棵,(这些树木我和夏玲玲活着准都保证不砍不卖)。家具有立柜1个、条桌1张,板箱2个,衣架1个,脸盆架1个,红漆靠背椅4把,小凳5个,条凳2个;大床1张,小床1张。另外,还有2个大缸,6个面罐。这些东西,只要我和玲玲活着,都一定爱惜,决不弄坏,决不搬走弄丢。
空口无凭,以上白纸黑字,就算我的遗书。此遗书由吾弟丁小明保管,我和玲玲死后生效。父亲丁水阳不得与丁小明争其财产。
立嘱人:丁亮
××××年×月×日
叔去给丁小明送这那白纸黑字时,把丁小明叫到他家大门口,叔在大门外,丁小明站在大门里,叔把那白纸黑字甩了在丁小明的脸上去,说:“给!”
丁小明捡起那白纸黑字看了看,委曲地说:“哥,你把我媳妇抢走了,你还这样对我呀。”
叔和玲玲结婚了。
名正言顺着夫妻了。
也终于和玲玲搬到了家里去。
搬的哪一天,拉来一辆车,两趟就把麦场屋的东西拉回到了家里去。可是一到家,玲玲身上有了汗。她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被子呀,锅碗呀,椅子呀,箱子呀,该放哪的就放哪。这一放,一规正,身上有了汗,脱掉衣服在风口吹一吹,这一吹,汗落了,到夜里便觉得身上有些热,有些燥。烦的燥。以为感冒了,吃了感冒的药,喝了姜汤水,那燥热发烧却终是不肯退下去。
半月后,也便知道是热病发着了。
爆发了。
快要下世了。
人已经浑身没有了丝毫的力,连吃饭端碗的力气也没了。有一天,叔给玲玲端了退烧的姜汤水,玲玲没有接,她盯着我叔额门上新起的几个疮痘儿,瘦削的脸上有了惊,惊着说:“你脸上又有痘疮了?”
我叔说:“没事儿。”
玲玲说:“你把衣服脱下来。”
叔笑着,赖赖的笑:“没事儿。”
玲玲大了声:“没事你脱下让我看看嘛。”
叔就脱掉了。玲玲也便看见叔的腰上边,一圈儿,绕着皮带的一圈儿,全都长满了疥疮痘。红的痘疮儿,发着亮,像疮痘里含了一包要喷出来的血。因为皮带磨那疮痘儿,叔就不再纪那皮带了,用一根宽的布绳穿在裤子上。前些日,在麦场屋里住着时,他总是用布衫盖着那布绳,到现在,那布绳在裤前垂挂着,他就像了前几辈的庄稼人,几辈前的庄稼人,裤带总在裤前垂挂着。
望着叔腰上一红一片的疮痘儿,玲玲眼上有了泪,泪着却笑了。笑着说:
“这下好了,咱俩一块犯热病,前几天我总怕我热病一犯死了去,你又和婷婷住到一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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