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往前一步,就看到前方站着一个粗布短衣的壮汉,年约三十来岁,脸孔黧黑,扫把眉,铜铃目,一把黑大胡子,就像是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
非鱼心中打个突,忙抱紧了包袱。虽然这里头没有值钱的东西,却是他当道士的吃饭家伙啊。
“兄弟,多谢你了。”壮汉抱了抱拳,声音宏亮。
“啊?谢我什么?”非鱼感觉到对方的善意。
“那个啊。”壮汉指了地上那坏新土。
非鱼望了望自己做的小坟堆,目光移到旁边地面。他自己脚边有一团影子,那壮汉却没有半个鬼影子。
“咦?你是『它』?是鬼?”非鱼讶异地问。
“是啊,没吓到你吧?我也不想吓人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可以动,也忽然可以跟你说话了。”壮汉打个大呵欠,伸个大懒腰,闲话家常似的,“我这骨头好些日子没动了,真是的,老子我死得冤,竟也不得上西天。”
非鱼听得一楞一楞的,壮汉说的鬼话,真是前所未闻。
壮汉看他发呆,又道:“兄弟,我真的不想吓你。好了,我叫铁胆,也跟你道过谢了,待会儿应该会自动消失吧。”
“也许吧。”
非鱼觉得有趣极了,就站在铁胆旁边,瞧他如何消失。
铁胆站着不动,闭上眼睛,双掌平举向下,似是练功时的呼吸吐纳,只听他呼喝呼喝了好几声,鬼影仍是不动如山。
上弦月爬得更高,惨白月光照出铁胆的难看脸色。
“他娘的!老子我第一次当鬼,根本不懂这些鬼伎俩!”铁胆恼得大吼,一根指头指天骂地,两脚乱踩。“死了不是一了百了吗?怎么不让我到玉皇大帝那儿吃仙桃?不然下地狱煎油锅也行!老子我生前行侠仗义,杀过十几个恶人,杀人偿命我懂。牛头马面呢?快来抓我啊!”
非鱼稍微退后一步,让这只鬼去鬼叫,颇感兴味地打量鬼模样。
他小时候曾和师父、女鬼同住一间屋子,又因为救掉落湖里的师父,也跟着溺水昏迷,与师父到地府一游,从此明了了前世今生的因果,更念念不忘地府的奇异风景和鬼差判官。如今十五年过去了,虽然他学习道术,也陪同师父为村人驱妖赶鬼,却是再也没有见过真正的鬼。
此刻竟然遇到一只真鬼,他怎能不趁机再多多了解鬼事呢?
“铁老兄,你怎么一个人,不,一只鬼在这儿?”
“我怎么知道?!”铁胆没好气地道:“那群死贼子,诱拐我到荒郊野外,又是网子罩头,又是十几只刀剑乱戳,老子我一下子被分尸,痛死人了……糟了!我的阿缎,我要去找她!今天几月几日?”
“六月五日。”
“唉!原来我已经死去三个月了,我是洪武十年三月死的。这几个月来,我老婆不知怎么了。”铁胆急得团团转。
“洪武十年?”非鱼轻叹一声,原来是只老鬼。他想要拍拍铁胆的肩头,却是扑了个空,只好以安慰的语气道:“老哥哥,现在是正统二年,离你的洪武十年……嗯,我算算看,洪武有三十一年,建文四年,永乐二十二年,短命的洪熙一年,宣德十年,你已经死掉六十年喽!”
“什么?!臭头朱不当皇帝了?”铁胆目瞪口呆。
“换好几个皇帝了。老哥哥,你再想想,若你只死掉三个月,怎么会一下子烂掉变成骷髅头?”
“不可能!”铁胆狂吼一声,扯住头发,不住地摇头。“我明明才死掉没多久,他们把我丢到坟地,野狼来吃,老鼠来啃,我好怨、好恨、好气!恨自己无能,三两下就被贼子杀死了。我又想回去找阿缎,可是我跑不开,我动不了,也没鬼差来拿我,我就待在这儿,一天又一天……直到你把我的骨头埋了,我才消了怨气,可以说话,也可以动了……”
铁胆情绪激动,又跳又吼,不时仰天长啸,完全无法接受事实,干脆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怎么过去六十年了?阿缎九十岁,恐怕已经……呜呜哇!”
唉!鬼哭果然刺耳难听,非鱼挖挖耳朵,一颗心肠却被牵动了。
师父一再告诫他,道士的最高生存法则不在于法术高超,而在于慈悲心。当村人有了难处,就该找出最好的方法,真心为他们消灾祈福,让他们心里得到平安;若只想骗人诈财的话,就算再有高深的道行也会被唾弃。
当一向招摇撞骗的师父说出这番大道理时,他差点感动得膜拜起师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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