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背叛。
当然,贾宝玉毕竟是一个封建贵族家庭的公子,在他的身上仍深深地烙上封建贵族的印记。他不愿为“富贵”二字荼毒,但又离不开富贵的生活;他反对不平等的封建等级观念,但有时也发发公子哥儿的脾气(如踢袭人);他深深地爱着黛玉,但也有“见了姐姐忘了妹妹”的时候;他的轻薄造成了金钏之死,尤三姐之死他也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在宝玉的身上有许多贵族子弟的毛病,这是正常的,这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形象。但宝玉仍然是一个与封建社会格格不入的人物,他的叛逆和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对他所生活的腐朽社会的破坏,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要求。
爱博而心劳:宝玉的悲剧
像《红楼梦》中金陵十二钗及其他的女儿们一样,贾宝玉也是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宝玉的悲剧,不仅仅在于他最后“悬崖撒手”出家作了和尚,他的悲剧更在于他爱博的失落,忧患的日甚和悲凉的感受。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宝玉是“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又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这是更深的悲剧。
宝玉无疑是天底下最富有感情的人,是充满了爱心的人,是千古第一情人。而就是这样的有情之人,却让他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悲剧,先是秦可卿之死,继之是秦钟之死,后有金钏投井,尤二姐吞金,尤三姐自刎,还有晴雯之死等等。宝玉对“悲凉之雾”比其他人感受的更深,所以他的悲剧比别人更甚。《红楼梦》第五十八回,写到病后宝玉拄着拐去看黛玉,在路上当他看到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了,上面已结了许多小杏,不觉想到了“绿叶成荫子满枝”的诗句,这句诗是比喻少女已嫁人并生儿育女,宝玉由此想到了邢岫烟已择了夫婿,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再过两年,便也要“绿叶成荫子满枝”了。再几年,岫烟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因而不免伤心。这是不是宝玉的自作多情或无病呻吟呢?不是,这是宝玉对岫烟、对众多女儿命运的深深关切。可悲的是宝玉对悲凉的感受别人是体会不到的,甚至有时还会误解。比如第七十九回,香菱为薛蟠娶了夏金桂而高兴的时候,宝玉“冷笑”道:“但只我听这话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不想却惹的香菱不高兴,反问宝玉是什么意思,认为宝玉是个亲近不得的人。这自然让宝玉十分伤心。宝玉对香菱命运的关心和担忧,香菱却浑然不觉。确实,宝玉对生活的感受,对悲凉的领会,是别人无法理解的,这使得宝玉的悲剧更为加重。
宝玉的更大的悲剧是黛玉之死。现在的《红楼梦》九十七回回目是“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第九十八回就是“苦绛珠魂归离恨天”,黛玉在这一回死去,而黛玉死的时间,正是宝玉娶宝钗的时辰。这就是王熙凤的“掉包计”,让宝钗顶着黛玉的名义与宝玉成婚。由于宝玉已经是疯癫了,所以“掉包计”得以搞成。
现在我们已知,《红楼梦》后四十回并不是曹雪芹写的,而是他人续书的,人们一般认为“掉包计”并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根据脂砚斋批语和前八十回透露的种种线索,人们一般认为应该是黛玉为宝玉泪尽而逝,然后才有宝玉与宝钗的结合。但宝玉心中永远爱的是林黛玉,任何人也取代不了黛玉在宝玉心中的地位。所以,尽管宝玉与宝钗结了婚,但结果却是“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堪怜咏絮才
说到林黛玉,读者可能首先会联想到一个词——才女。确实,林黛玉可以说是我国古代才女的化身。第五回中的判词包含着作者对人物的基本评价,林黛玉和薛宝钗合用一首:“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金陵十二钗中,每个人都设有独立的判词,惟独钗黛合一,恰成鲜明对比。判词仅有两联,钗黛交替出现:上联首句以孟母之德比薛宝钗,下句以谢道韫之才比林黛玉;下联则先说“玉带林”,后表“金簪雪”。作者明确地告诉我们,宝钗以“德”取胜,黛玉则以“才”擅场。在小说的具体描写中,林黛玉的才华横溢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的诗词不仅数量多,而且质量高。
先从数量上看,粗略统计,林黛玉有诗词三十来首,贾宝玉二十多首,而薛宝钗才十来首,潇湘妃子的作品最多。不仅如此,林黛玉的诗作中有多首长篇歌行,如二十七回的《葬花吟》、四十五回的《代别离·秋窗风雨夕》、七十回的《桃花行》等,仅有贾宝玉的《 词》与《芙蓉女儿诔》可与之媲美。在历次诗社活动中,林黛玉是最为活跃的一位。跟其他姐妹不同的是,她在诗社以外的日常生活中也经常吟咏,屡有佳作。可以说,写诗填词是她抒发感情、排遣愁绪、表达理想的基本手段,是她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诗词是她短暂的生命中最优美的乐章之一。
再从质量上看,林黛玉的诗作均属上乘。畸笏叟针对《葬花吟》在庚辰本上眉批道:“开生面,立新场,是书不止‘红楼梦’一回,惟是回更生更新。且读去非阿颦断无是佳吟,非石兄断无是章法行文,愧杀古今小说家也!”在诸艳之中,惟有薛宝钗的诗才可与林黛玉匹敌,两人多次较量,终以后者略胜一筹。在十八回,二人初试身手,元春评道:“终是薛林二妹与众不同,非愚姐妹可同列者。”两人似乎平分秋色,可林黛玉代贾宝玉所作的那首《杏帘在望》,受到元春的特别赞誉,无形中拔得了头筹。三十七回咏白海棠,李纨评论:“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薛宝钗险胜。同回咏菊花,李纨评潇湘妃子的三首律诗,“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林黛玉稳夺魁首。紧接着填词,薛宝钗以“食螃蟹绝唱”后来居上。至七十回咏柳絮,薛宝钗再次技压群芳。五次较量中,林黛玉只赢了两次,似乎略占下风。可是,读者都知道,薛宝钗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轻易不动笔墨,像《葬花吟》那样的诗篇,绝对是写不出来的。薛宝钗是在用学问和技巧写诗,而林黛玉则是用心血和泪水写诗,结果如何,不须细论。另外,林黛玉的才思敏捷也是出了名的,从来都是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她是当之无愧的才女。
病如西子胜三分(1)
当然,林黛玉还是一位绝艳的美女。第三回写贾宝玉眼前出现了一位天仙似的妹妹:“两弯似蹙非蹙(juan)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清新脱俗,洗尽铅华,宛如芙蓉出水。二十七回在共读《西厢记》之后,贾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他自比张生,同时把林黛玉比作倾国倾城的崔莺莺。那是一种纤弱的美,风韵不同于丰腴的薛宝钗。庚辰本二十七回的回目“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直接把钗黛比作杨贵妃和赵飞燕。据伶玄《赵飞燕外传》,飞燕体态轻盈,能作掌中舞,临风而立,常恐风吹去。甲戌本第五回夹批说:“按黛玉、宝钗二人,一如姣花,一如纤柳,各极其妙者,然世人性分甘苦不同之故耳。”意思是说,两人都是美女,就看你偏好哪一种类型了。其实,作者在第三回所描绘的林黛玉出场时的肖像,已经有了“闲静时如姣花照水”的形容,可知她容貌艳丽似姣花,身形袅娜如纤柳,那种沉鱼落雁般的美感绝对不在薛宝钗之下。
依通常的眼光瞧过去,就算好看极了,那瘦弱毕竟也属于生理缺陷。这正是林黛玉形象的一个重要特征,所谓“病如西子胜三分”,因而贾宝玉送给她的雅号才叫“颦颦”。脂砚斋说:“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己卯本二十回夹批,戚序、蒙府本略同)这里提到的三种缺陷美,林黛玉就独占了两种——“瘦”与“病”。显而易见,“病”是“瘦”的根源。对此,书中笔墨甚多,时时照应,处处点染,读者印象深刻。脂砚斋说得不错,“若施于别个不美矣”,言外之意,施于林黛玉便恰到好处。她的这种缺陷美,跟她的秉性气质协调得恰到好处,两方面形成了和谐的统一,自然相得益彰。
林黛玉具有诗人的气质,就是多愁善感,可谓“终日以泪洗面”,像连绵的阴雨天一样忧郁。却是为何?那要从她的前身说起。小说开篇,作者只赋予了两位主人公以明确的前世神话色彩,那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他们分别是神瑛侍者与绛珠仙子下凡。大荒山下那块无才补天的石头跟这位神瑛侍者,究竟是什么关系,到底谁才是贾宝玉的前身,一时也讲不明白。林黛玉的前身则一清二楚,她是“草胎木质”,故以“林”为姓。且看: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陪他们去了结此案。
这则神话很有意思,不可草草阅过。大家至少可以从六个方面来品味:其一,宝黛前世就有瓜葛,今生的情事只是再续前缘而已;其二,林黛玉本是一株小草,今世的姿态与心性自然都以娇弱为基调;其三,绛珠草必得神瑛侍者的甘露灌溉方能存活下来,也就是说,贾宝玉负有体贴呵护林黛玉的天职,而林黛玉也须臾离不开贾宝玉的关照,他们确实是一对冤家;其四,绛珠仙子修成女体之后,以“蜜青”(秘情)充饥,靠“灌愁”解渴,心中郁结着缠绵不尽之意,可见今生必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痴情女子;其五,绛珠仙子跟随神瑛侍者下凡,目的在于还泪,那么现世的结局便不容乐观;其六,其他“风流冤家”都是“陪他们去了结此案”的,可见,宝黛才是无可争议的男女主人公,无论薛宝钗的地位多么显要,王熙凤的笔墨多么浓重,史湘云的功能多么特殊,都不可能抢了林黛玉在这出戏里的风头。神话的预示效果凝聚了宝黛关系的哲理内涵,它的意趣指向宗教般的形上境界,无形中也就使人物形象的艺术魅力,产生了持久的神秘色彩与辐射效应。当我们从贾宝玉眼中初见林黛玉的时候,不是早有了天女下凡的预感吗?
病如西子胜三分(2)
从写实的角度讲,林黛玉的多愁善感与她的瘦弱多病互为因果,共同塑造了她的诗人气质。多愁添病,善感伤身,不消多讲。反过来说,瘦弱留住了她的脚步,限制了她的视野,使她更习惯于沉思默想,显得落落寡合,郁郁寡欢。多病所带来的身体上的痛苦,极易内化为心灵上的挫折感,使她更善于体验孤独、寂寞、颓丧、哀伤之类的悲观情绪。明媚的阳光不易穿透潇湘馆的竹林,和煦的春风难以温暖金闺绣榻上的衾枕,而清冷的月色却可以在无眠的长夜里静静陪伴着她,淅沥的秋雨也能够轻而易举地滴入她那紧闭着的心房。谁都不愿意痛苦,但痛苦却能造就出一位卓越的诗人。三十七回她写《咏白海棠》道:“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三十八回《咏菊》:“毫端蕴秀临霜写,口齿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同回《问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同回《菊梦》:“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多么美妙的诗句。所谓怨恨而歌,蚌病成珠,林黛玉也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的诗与泪,再次印证了诗人的经验之谈——“最甜美的诗歌就是那些诉说最忧伤的思想的”,或者“真正的诗歌只出于深切苦恼所炽燃着的人心”,或者“最美丽的诗歌就是最绝望的,有些不朽的诗篇是纯粹的眼泪”。为什么跟薛宝钗比起来,林黛玉的诗篇既多且好?现在有了答案:林黛玉多愁多病,天生就是块当诗人的材料。
落花水流红,闲情万种
与多愁善感相关,林黛玉还十分聪明。“心较比干多一窍”,聪明极了。就算聪明是天生的吧,那多愁善感也增添了她的智慧。除去效颦的东施,没有哪个多愁善感的女孩子竟是个傻大姐。加之她受过良好的教育,又在潇湘馆里坐拥书城,知识渐多,悟性也高,痛苦便随之加深了。
由此说来,林黛玉越聪明,也就越痛苦,多愁善感便如影随形了。一个忧郁的聪慧的女孩子,对外界的感知比较容易倾向于主观武断,时常伴随着情绪化的臆测,那就是敏感了。换言之,多愁即善感,善感即敏感。此种禀赋有助于她领悟与欣赏优美的文艺,比如二十三回“牡丹亭艳曲惊芳心”,偶然飘入耳中的戏文演唱也能打动她的心,因而感慨缠绵,浮想联翩,“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此情此景,知识与痛苦、慧质与兰心、忧愁与敏感,全都交融在一起,难分彼此。林黛玉能够写出好诗,在很大程度上也仰仗于此种禀赋。
与沉浸于文艺不同,这种敏感的个性一旦接触到生活琐事,就会呈现出不同的反应。从消极的一面说是反应过激,表现为小心眼儿,爱耍小性子,喜欢拔尖儿,言语尖酸刻薄。周瑞家的来送宫花,林黛玉感受到了不经意的歧视,便脱口而出:“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第七回)晴雯的一个无心的闭门羹,让林黛玉误解成有意的怠慢,自然恼火不已,以致“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二十六回)史湘云公然说出小戏子“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二十二回),林黛玉当然不高兴,遂迁怒于前来劝解的贾宝玉。类似的事例甚多,枚举不易。大体说来,宝黛之间的龃龉,多因此起。从积极的一面讲,敏感也给了林黛玉神奇的直觉,使她能够锐利地察觉到某些潜在的危机。暮春时节,别的女孩子都在嬉戏玩笑,她却从一片片落花上看到了自己的不幸,越发顾影自怜,流着泪筑起了埋香冢,并吟唱起一曲《葬花吟》。
低回婉转,哀感顽艳,只有敏锐的嗅觉才能呼吸到春风中的杀气,只有细腻的心灵才能领会到草木里的玄机。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超强的敏感让她对肮脏的社会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与邪恶的人性拉开了最大的距离,从而最终自绝于悲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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