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言也善?(2)
她答道:“就可惜我从前不肯这么想呀。在读书的时候,我因为自己用的是母亲千辛万苦节省下来的钱,怎能忍心不好好的求学问呢?于是朝也用功,暮也用功,结果背也弯曲了,眼睛也近视了,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大学毕业的时候考了个第一名,母校教授恳切留我在校中当个助教。在大学里当助教原是件难堪的事呀,好比用惯了娘姨的少奶奶骤然去替人家当根姨了一般,但是我还是答应下来了,为的是留在校里,做研究工作较方便,而且将来出洋留学的机会也多。小眉,你可知道这十年以来,我一直都是梦想着去留学的呀,抗战时期我随学校迁到内地,生活是够苦的了,但我还是把仅有的几个薪水节省下来,托人兑换美钞,以便将来有机会出国时可以贴补费用,还要留下一部分来供母亲使用。谁知道一切希望成了泡影,我的身体就在营养不足的情况下,一天天坏起来了,同时我又不能及早疗养,只是拖着病去上课,上课。我也知道肺病原是一种顶讨厌的病,因此在人们跟前总不育提起这个,后来人家似乎也疑心到了,问我为什么这样消瘦,我只回答说我家的人生来都是如此瘦的,没有关系。有时候我觉得喉头奇痒,就拼命自己忍住,不愿咳嗽出声来。到了真真忍不住的时候,我只得向人解释说是自己最近患感冒了,人家朝着我冷冷的笑,多难堪的,这种恶意的,怀疑的,令人难受的笑啊!小眉,我不是没有卫生常识,也不是不讲究公共卫生,我也知道自己的病菌传染给别人以后,是于人有损而于自己无益的事。然而我又将怎么办呢?进疗养院吗?没有钱。连向校方请假都不可能,因为我是教一天书,吃一天饭的呀。可别说这样一个小小助教位置,窜谋的人多得很哩,我若说出生病,人家就会强劝我休养,那时候饭碗便保不住了。于是我只得昧着良心装无事人,直等到第一次鲜血直喷出来,这才不得不自己识相一些中途退出伙食团了。于是以后的事情更忙,上课教书以外还要自己在煤油炉上做饭菜吃,没心思或者没气力做时我便在外面胡乱买些来吃…情一天深似一天,人家成绩比我不如的都一个个得了出国留学机会,不久又从国外得了学位回来了,当教授的当教授,有几个甚至于当起系主任来,只有我因为身体不争气,竟自当了七八年助教,还是前年调到S大学来,才升任为讲师的,可是…可是现在又不得不辞职了。你刚才不是说我做事太努力吗?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一个无依无靠的穷女教员,要是不卖力做事,又有谁肯容留你呢?这几年来总算人家还待我不错,但我自己老是战战兢兢的觉得心里不安,我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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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言也善?(3)
我说:“姊姊,你就别再多想着吧,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是太辛苦了,现在你应该舒服一些。我知道你是什么也没有享受过的。”
她苦笑道:“现在失业了,还讲什么舒服与享受。只有这次病中,在医药方面的钱倒是花了不少,如X光摄影啦,打葡萄糖钙针啦,吃的还有维他命丸,鱼肝油精,退热药,开胃药,安眠药,止痛药等等,这也许可以说是医药的享受吧?……”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干咳两声,似乎觉得此刻可绝不是讲笑话的时候,于是又改变语气说下去:“可是你知道现在西药又多贵呀!我只有这一些积蓄,想来是不够多少时间花的。要想回A城去又不能够。住院虽说可以打一个折扣,但是算起来至少也得二元钱一天哩。国家从来没有厚待过我们公教人员,我能够积蓄这些钱,都是靠平日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那里知道现在竟会完全花在医药上呢?唉,小眉,想起这些钱来我就伤心……”
我听着也觉得惨然,连忙阻止她说:“但是,姊姊,医病也是正经用途,这是要紧的呀。”
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要紧吗?一般人却并不以为如此哩。即如世材哥与世材嫂吧,他们虽然热心替我买药,有时也常送小菜来,可是我知道他们的心里也是并不以为然的。他们认为一个女人的生死并不重要,有病就随便吃两剂药,不好也让它去,又何必如此认真花大钱呢?不过现在我所花的还是自己的钱,所以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假使将来有一天我要开口向他们借了,那就恐怕另有一番景象吧!不过这个我也并不怪他们,家庭中的一般人物都是如此想法的,即如世材娘去年她自己病了,也是死摸着钱不肯放松,宁可拿一条性命同细菌拼,结果大概是她的天然抵抗力强,居然也好起来了,于是她便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说不要紧便不要紧的。我们女人生来是苦骨头,不大容易做毛病,就是做了毛病也会带病延年,不比得他们男人家要紧。古人有句话,这叫做男人是七宝金身,女人乃丑陋之体。如何可以一样看待呢?’这是我们女同胞自己讲出来的话,你想听着气人不气人?偏我这根苦骨头又不争气,毛病一天一天拖下去,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假使……”
“……”我想要阻止她,却又说不出话来,心里觉得一阵阵的酸楚。
妹姊似乎也知道我的难过,使改口说别的道:“小眉,我来告诉你一件事吧。这里隔壁住着一个男病人,他也是肺结核患者,进院不过才半月光景。他的太太每天亲自送小菜来,鸡啦肉啦,吃也吃不完。听说那位先生在好的时候是嫖赌吃着件件都来的,如今病了,依旧家兴不减,常常对看护小姐说:“做人有什么道理呢?我是吃也吃尽了,穿也穿遍了,玩么玩厌了……在世的时候见识过花花世界,死后碰着阎王老子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交代了吧?”原来他认为人生是以享受为目的。可怪他的太太在旁听着非但丝毫不着恼,而且生怕他真个去见阎王老子办交代了,便抱着眼泪鼻涕一把拉住地道:“你别这样想呀,年纪轻轻的怎么就想到那上面去呢?阳间里东西总比那面好。只要菩萨保信你身体一天一天好起来,你要玩只管玩,我如今是想明白了,再不多说多活了。”男的听着便点点头,安心睡着想他的花花世界玩意儿去了。但是昨天忽又吵起来,说是住在院里怪闷气的,他要回去,理由是:“好又好不了,死又死不了的,天天叫人躺在这里算是什么?这里的饭菜又不好,看护服侍又不周到,而且全夜开着电灯,走廊上人声不断,害得人家睡也睡不着了,你们这算是骗我铜钱还是什么呀?半夜三更人家刚要模糊合眼时,看护倏地推门进来,拿着又硬又冷的寒暑表往人家嘴里一塞,吓得我心头毕h乱跳,还以为是白无常要弄死我哩。要死也死到家中去呀。”
其言也善?(4)
我插嘴问:“后来他就出院了吗?”
姊姊笑道:“还没有。因为医生说他必须李石膏,恐怕要在医院裹住上一两年哩。”说完以后,她重又想起自己的事了,说道:“在医院裹住久了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只是我无家可归,世材哥家里是不能去的,你在上海又只有两间公寓房子,母亲在A城带着你的孩子……唉,可惜S大学给我住的一间宿舍又给他们收回去了,我的行李书籍都寄放在世材哥家里,上次我曾关照他们喷射些消毒药水在这上面,我如今……至今想起来做女人还是平凡一些好,老老实实的嫁人管家养孩子,这就叫做幸福呀!与众不同是不行的。希望就是件骗人的东西,害人的东西,这十几年来我完全给它骗了,给它害了!”说到这里她的颧骨泛红,我怕她太兴奋过度,又要发热起来,急中生智,我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就对她说:“姊姊,我有一句要紧话忘记对你讲了,世材哥从人家处打听得来,说是有一种草药叫做龙舌兰的,对于肺病很有效,姊姊,我看你何妨试一试呢?”
她凝思片刻,在凹进的眼眶里终于又射出希望之光,一面欣然问:“龙舌兰又是什么东西呢?你明天最好去买一本《本草纲目》来给我看看,我对于中国的药是一直不明白的。不过……若这药吃了没有坏处,我想就买来试试也不妨吧,好在草药的价钱从不会太贵……”
谢谢天,她还没有放弃“生”之希望,她没有忘记钱的打算,她愿意让我们买些龙舌兰来试。他们原来是平凡的呀。
海滨谈话(1)
星期日,世材哥与国保陪着我到海滨去走走,我们搭的是野鸡马车,每人一角钱,怪便宜的。国保提议要到水族馆去参观,说有一只活琐幅,轰动远近。
“这是海星,小姑姑。”他到了里面,便指手画脚的忙个不了。我不好意思拂他的美意,只得勉强装出高兴的样子,跟着他手指所在,对这牢贴在玻璃边上的五角形动物说声:“真希奇。”
国保听了更得意道:“希奇的东西多得很哩,暗,这是活带鱼,这是各种的蟹……还有,小姑姑你快来瞧哪!爸爸,爸……你也来吧!这里有一只大绿头重,不知道可就是他们所说的活琐谓不是?……啊,那边是海豹,头像豹子,尾巴却是鱼模样了,它在游泳。爸爸!小姑姑!你瞧它身体多粗大呀,简直像一匹小狗,还有胡须…哎哟,这是怎样了?水都给搅挥一大缸,是它在撒屁,看哪,它在撒屁呀!”
于是大家都围拢来瞧海豹撒屁,瞅瞅卿卿,谈论上大半天,我觉得两腿酸痛,只想坐。世材哥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除了赚钱外,对于这类玩意儿的好奇心也是没有的,他见我良久不语,便以为我在一心想着姊姊的病了,就回过头去对国保说道:“瞧你这孩子!亏你也是个大学生了,还这样爱凑热闹?人家小姑姑心事重,还是快到第一公园坐坐喝些茶吧。”
“不,爸爸,我们陪小姑姑到海滨去。”
“也好。小眉,你喜欢到海边去瞧瞧吗?”
我没奈何地只得应声:“好。”青岛的海滨也同其它地方的海滨没有什么两样,有许多孩子在涉水,有几对摩登男女在沙滩并头卧着,还不时翻来覆去,滚上一身沙。
“小姑姑,你瞧,这里的沙是细的,软的。”国保俯下身去掬了一把黄沙给我瞧。我点点头。其实我跟着他们一路行来,落脚如踩棉絮,不待说也知道这沙滩是很软的了。
“世材哥,你瞧我姊姊的光景怎么样呢?”半晌,我忍不住言归正传了。
世材哥眼睛眺望着海,一面缓缓答道:“据医生说是…然是很少希望的。也许过不了今年,也许能挨到明年春天,春天是细菌繁殖顶快的时候。”
“那怎么办呢?”
“所以我要请你来商量商量。据你嫂嫂说,眉英在这次病中是很想家的。俗语说得好:树高于文,叶落归根。一个人在外面无论怎么样也不能过一世呀。这事说起来不是我做侄子的设规矩,批评长辈,实在是婶婶当初错主意,女孩儿家不拘怎的念几年书也罢了,为什么定要读到大学毕业,到头来反而耽搁了出嫁的正经事?眉英她嘴里虽然不说,心中岂有不想到的。现在害得她无家可归,独自睡在医院里面究竟样样不舒齐(服)啊!每天早晚量热度,大小便都要照规定时间。说句笑话,假使人家在这个规定辰光拉不出屎又怎么办呢?等到人家真正想出恭的时候,却又不是喊不到看护,便是喊到了也推三阻四的不肯替你拿便盆了。小眉,我同你嫂嫂都亲眼看见过这一切,很知道她的痛苦的,你们新派人只晓得住医院好,合乎卫生,医治便当,其实你姊姊进医院已有三个月了,医生又何尝替她医治过什么呀?照了二张X光,一张是照肺的,一张是照骨头的,照过以后说果然有细菌,有细菌又怎么办呢?他们简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你嫂嫂问过他们几次,他们却老着脸皮回答说外国还没有发明杀肺病菌的药,因此叫他们也没有办法。他们现在唯一的办法便是头痛救头,脚痛救脚。譬如说她的热度高了,就给多吃些退热药;夜间睡不着了,就得多花些安眠药;咳嗽得厉害了,便又拿上止咳药来。其实这可又有什么用处呢?整天卧着连动都不许动,人家说是坐以待毙,眉英简直是在卧以待毙,那些医生真是一些本额也没有,只等她这口气一断,便拖出往太平间里送…”
海滨谈话(2)
我听着不觉恐惧起来,忙阻止化道:“世材兄…”他陪了一声,便又说:“依我同你嫂嫂讲呀,最好到轮船公司去求情,趁早把她送回A城去吧。这倒不是我们不肯照管,在想法子推掉责任,实在是事到如此,没有办法了,她到了家乡能够慢慢好起来更好,否则就有个三长四短,也不至于做异地的孤魂呀。身后再叫婶婶替她找个好的男家,她生时已经够孤单了,死后可万不能再不阴配,千句话来一句话讲,女人家总以嫁人为正经呀。”
我默默低下头来,半晌,才又勉强反对他道:“死了还要嫁什么人呢?”
世材哥笑道:“生死都是一理的,阳世是如此,阴间自然也是如此。小酒,你在笑我太迷信吧?不信去问你姊姊,她现在就很相信这些,常同你嫂嫂在谈起身后事呢。你想她生了这种毛病,要好又好不起来,要强也强不起来,只得处处避忌着,怕给人家讨厌。国保这孩子就不懂得其中的道理,我常叮嘱他见了大姑姑的面,不许露出丝毫怕传染的样子,病人最难堪的就在这种地方。也不要在她跟前提起死,那怕她想得再明白些,听到这话总不免要刺心的。小眉,一个人对于自己没有做到过的事情总不会太了解,旁人也许看见了这明窗净见的医院病房觉得舒服,但在你姊姊心里,却情愿躲在牛棚猪圈里过一生,再不愿天天嗅到药水气味哩。”
姊姊在想家,是的,性材哥斯说的话大概不会错。也许她平时常对世材娘她们一家子说起的吧?她也对我表示过孤寂之苦,她需要温暖。但是……那里是她的温暖的家呀?回到A城去吗?
世材哥见我沉吟不语,便又说道:“你不用疑惑,小眉。你不是在考虑地若回到A城以后,婶婶看着会伤心死,甚而至于会出什么乱子吗?那是没有的事。一个人生死有数,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女儿死了,做娘的真会—哭就哭死的,或者自己一头砸死了的。婶婶是个明白人,她还有你哩。反之,眉英若果真死在外头,婶婶倒是伤心不过去的。小眉,我劝你还是决心送你姊姊回家去吧,让嫁婶再取待她几个月,就死了也好替她弄得舒舒齐齐的!”
国保在旁边听得不耐烦起来,便开言道:“爸爸,你为什么老要打算着大姑姑死后的事呢?人死了也就完事,管它拖到太平间一丢还是弄得舒舒齐齐(服服)的!我只知道大姑姑一息尚存,我们就应该设法替她医治。A城没有像样的医院,没有有名的医生,仅使大姑姑病转剧了,譬如说骤然大量吐在了,那时候又叫叔婆一个老太太投脚蟹议的怎么办呢?她是相信念佛的,也许只好到菩萨面前去求些香灰来吧?我知道你同妈妈两个人一天到晚反对人家住医院,无非是舍不得钱,仿佛人已不中用了,还花这些冤枉钱干吗?殊不知大姑姑若果不能好起来,就留着不花这些冤枉钱于她也没有用呀。她自己讨厌医院是因为病人心领,住在这边就想还是那边好,若你们真的把她送回A城去,她看叔婆整天到晚愁眉苦脸的,恐怕就要后悔还不如住医院清爽干净呢?你们让我不要怕传染,那是我百万做不到的,试想一个人有了病又该是多么的苦呀!A城有小站站的二个女孩子在那边,她们更要当心被传染,我着你们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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