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诜拱手:“承蒙公主嘉奖。”
《云帆相映图》绘鄱阳湖寥廓平静。公主曰:“但愿朝臣们的心胸都如此湖,世上就会少生许多麻烦了。”
《秋江待渡图》引起了公主极大兴致。
“江水悠悠,芦花孤舟,举篙眺望,丝系岸柳。驸马,此渔夫何人?在等何人耶?”
王诜笑着询问:“公主细瞧,此人神态似谁?”
公主细瞧惊喜:“形影传神,此人倒有几分似驸马啊!”
王诜乐极:“灵犀相通呵!此人正是在下工洗。你看,这件短衫不就是公主亲手缝制的吗?腰间的这颗王佩,不就是公主那晚悄声送行的信物吗?王诜举篙眺望,是在思念身居京都的公主!”
公主幸福地倚在王诜的怀里,悄声说:“如若真的有那么一天,驸马,你可要轻轻地摇橹,轻轻地划桨……”
王诜拥抱着柔情的公主。
一幅《乱云劲松图》闪入公主眼帘:乱云如墨,势若波涛,向山崖劲松翻卷,大有折干拔根之意。劲松耸立,枝干如铁,雄姿奇俊,刚毅不屈。两相衬托,人生真谛力透纸背。公主挽着王诜的手,观赏良久,感慨而语:“乱云如斯,劲松如斯,深山崖顶也是如斯的不平静……”
王诜应和:“自然造化之妙,胜于命运安排。人生能如劲松之于乱云而不屈,足慰生平了。”
公主点头,抚着王诜的手说:“驸马,把这幅画送给苏子瞻吧!山崖劲松者,苏子瞻也。”
王诜高兴异常:“贤哉公主,惠哉公主!我今天就去拜访苏子瞻。”
公主又郑重叮咛:“再带些银两去,子由的七个子女都留在京都,苏子瞻养活着二十多口人的家啊!”
黄昏时分,王诜乘车来到苏府门前。华丽的马车使苏府老门丁惊慌万状,不知所措地跪倒在车前迎接。当他认出来者是半年多不曾见面的驸马爷时,脸上浮起欢笑,欢颜稍门即逝,代之以惜惶凄楚:“这是两个月来头一次马车临门。”
王诜在老门丁的陪伴下走进庭院,心头陡地一寒。一片萧杀景象涌入眼帘。花圃枯叶铺地,鱼池沉寂无波,藤蔓枯萎在假山上,梨树光秃秃地在寒风中抖动着枝条。
老门丁似在自语地对客人说:“二郎的几个孩子病了,夫人照看着。大郎心里不痛快,在书房里又醉了酒。任妈的头发全白了。唉,这个家……”
突然,正屋廊檐下传来惊喜的问声:“是驸马爷吧?”
王诜抬头一看,年老的任妈,银发如丝,以手作棚,老眼昏花地站在廊檐下张望。他叫了一声“任妈”,快步向前走去。任妈跌跌撞撞迎下台阶,高兴地叫道:“驸马爷啊,我家大郎可把你盼来了!”
苏轼一直在孤独与寂寞中苦守着。
弟弟子由的被贬离京,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怀疑自己多年的理想抱负,怀疑在文学上的追求,怀疑自己的才智。特别是在子由的几个子女接连患病发热的十多天里,他甚至怀疑自己能否做一个好的兄长和好的父辈。他曾考虑自己是否应该放弃现时在朝廷当的这个碌碌无为的闲官,跟着弟弟子由到洛阳去,平平安安地做个老百姓。他又曾多次地宽慰自己:介甫比自己强,有魄力,有创见、有狠心,有霹雳手段,有藐视一切的气派,自己何必多嘴多舌呢?贾谊恃才而不善自处,终成悲剧,自己也该老老实实,服服帖帖。
但是,关于“变法”种种失误的消息不断传入朝廷,也传进苏轼的耳朵:“均输法”实施中出现“官商勾结”,“青苗法”推行中出现“抑配贷款”,朝廷官员又一次出现了“誉者日寡,毁者日众”的局面。苏轼一颗近乎于麻木的心又活动起来,高傲而多愁的心性很快又化为一种强烈的自责。为人臣者,知而不谏是不忠,谏而患失,更是不忠;为诤友者,见友之过而不匡正,是不义,匡正而迟疑,更是失于友道。朝政是介甫的家务吗?国家是介甫的园林吗?该是说出自己意见的时候了!可是……介甫毕竟是现时的执政,而且是一位不听谏言的拗相公啊!
他思念弟弟子由。有子由在,可以倾诉心曲,可子由因谏言而遭贬,离开自己了。
他思念陈慥、王诜。有季常、晋卿在,可以交流所思,季常能给人以勇敢,晋卿能给人的谨慎。可季常、晋卿都杳如仙鹤,不在京都。
他想去拜访章惇。子厚见事机敏,定能示以去从。可子厚现居朝廷要津,事繁时少,打扰木得的,且有探风摸底之嫌,不愿为也。
拜见司马光吧?君实心底坦诚,定能尽力相佐。可君实现时处境与自己相似,与其交往,有暗中勾结之嫌,不敢为也。
道路堵塞,举步维艰。他苦闷,焦炙,每日以酒浇愁,酒醒之后,更是闷如气闭,焦若火烤。
王诜在任妈的引导下走进苏轼的书房。酒醉的苏轼从竹榻上一跃而起,抱住王诜连拍带打,狂声乱吼:“大喜,大喜,天降大喜!门可罗雀,门前的麻雀被你的马车驱散了!任妈,掌灯,设酒,制肴,传琵琶她们来,传全家老少来,为晋卿接风洗尘!”
任妈造声应诺,苏府腾起多日不曾有过的笑声。
一坛佳酿,几盘美肴。苏府上下老少人等都来到书房,享受王诜带给苏府的这次特殊的欢乐。酒桌上,王诜居于上座,苏轼居于下座,任妈和王闰之坐在左右作陪。琵琶等九名歌伎列于王诜右侧,为客人献歌献舞。苏府仆役、婢女带着苏轼十岁的儿子苏迈和苏辙的七个子女,坐于书房一角,吃着王诜带来的江南果脯,气氛亲热而略显寒酸。
琵琶聪明,率领歌伎弹唱的又是王诜的那首《人月圆》。
歌声中,苏轼举起酒杯,对王诜说:“苏轼酒量浅小,举全家之量以伴晋卿畅饮,今夜一醉方休。”
王诜举杯应和:“子瞻酒量浅而智谋足,王诜拜谢,当一醉而报子瞻。”说着,举杯而尽。
歌声悠扬,任妈、王闰之、琵琶、胡琴、倩楚和苏府的仆役、婢女,轮流向王诜敬酒致意。王诜酒量极佳,举杯频饮。乐在酒中,意在酒外。
歌声悠扬,引人叹息:九个月前,苏轼、苏辙曾在庭院梨树之下设宴为陈慥饯行,王诜亦临场祝酒,琵琶曾弹唱此词,以期人月常圆。可九个月后的今天,不仅陈慥没有回京团聚,连二郎也离京外贬了。“华灯盛照,人月圆时”,原是词家的梦啊!
九个月前,晋卿告以“变法”将行,子由进“制置三司条例司”任检详文字之职,子瞻任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那天,庭院接诏,膳房欢乐。之后,又是御苑召见,楼台问策,何其辉煌。可转眼工夫,横遭猜疑,骨肉离散,庭院萧索无音,室内叹息不绝。
歌声悠扬,十岁的苏迈带着子由八岁的儿子苏迟捧杯为王诜敬酒。苏迟颇乖巧,按照苏迈的低声教语,借《人月圆》中的词句敬酒:“祝王伯伯‘年年此夜,华灯盛照,人月圆时’,举杯畅饮。”
王诜望着八岁的苏迟,接过酒杯,激情难捺,泪水一涌而出。苏迟受染,突然转身扑到苏轼的怀里,“哇”的哭出声来。
“伯伯,我要爸爸,我要妈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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