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哈尔古丽是一位美丽的姑娘,这美丽是罗正雄、张笑天这种汉族男儿无法料想的。如果不是进疆,纵是有再野的想象力,他们也无法把一个姑娘想成这样。可惜这份美让阿哈尔古丽裹在了纱巾里,见面第一天到现在,她的笑都隐在纱巾后头,只露给罗正雄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部队严明的纪律以及对维族同胞的尊重,让罗正雄也不敢把眼睛正视过去。但在心里,他却觉得美丽的阿哈尔古丽是善良的、多情的,能有她做向导,这次出征的严酷性便去了一半。
看到大风并没让这支新组建的队伍乱掉方寸,罗正雄心里有了些许安慰。他跃出地窝子,冲远处站哨的警卫喊:“看得到他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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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3)
夜色下传来警卫的声音:“看不到,团长。”
1951年夏天这个暴风过后的夜晚,红海子第一顿饭,对罗正雄一生都有重要意义。当阿哈尔古丽亲手将一碗羊肉递给他时,他看见了远处闪出的星星,那是暴风退尽后天空露出的第一点亮,罗正雄却觉得看到了希望。阿哈尔古丽汉语讲得极为流利,罗正雄却喜欢用蹩脚的维族语向她表示感谢。一旁的铁木尔大叔笑着说:“看到第一颗星星的时候,光芒已在向你招手。吃吧,让你的战士们吃个饱。”
罗正雄正要发话,蹲在张笑天身后的杜丽丽突然喊出一声:“天呀,沙子!”接着,就听到碗扔到沙滩上的声音。黑夜中,罗正雄分明感觉到有两双黑亮的眼睛动了几动,那是铁木尔大叔和阿哈尔古丽发出的不满,也是整个沙漠发出的不满。
“拣起来。”罗正雄走过去,盯住杜丽丽。
杜丽丽似乎还感觉不到他的威严,嘀咕道:“碗里尽是沙子,怎么吃?”
“拣起来!”黑夜里猛地爆出他狮子般的声音。这声音张笑天他们非常熟悉,对过去尖刀团的每一个战士,都有着如雷贯耳的震颤,可对杜丽丽,却是那样陌生、恐怖。
“我就不拣,你一张脸黑给谁啊?!”
二营长张笑天刚要递眼色给她,罗正雄已一把提起杜丽丽,摔小鸡似的将她扔到了人群外。借着篝火发出的光亮,特二团的战士们看到,罗正雄弓下腰,捧起碗,将撒在地上的羊肉拣起来,然后对战士们说:“这是我们在沙漠中吃的第一顿饭。铁木尔大叔千里迢迢把自己家的羊驮来,就是为了给我们特二团鼓舞斗志。眼下我们只有四十六个人,于政委他们还在路上,我坚信我们这支队伍还会壮大,会成为沙漠里的一支铁驼。吃过这顿羊肉,我们就跟沙漠捆在了一起。前面的艰难险阻自不必说,我只期望将来任务结束时,我们这四十六个人都还在。”说完,接过炊事班长手中的酒,轻洒在沙滩上。酒香荡漾中,罗正雄抓起杜丽丽扔到地上的羊肉啃起来。
这顿饭吃得有点儿沉重。
杜丽丽被无言地剥夺了吃饭的权利。
红海子是一处死海,但据说在明末清初,这儿还绿波荡漾,水草丛生。离红海子不远处,曾是一位王爷的官邸,现在他的后裔还在新疆掌事。罗正雄他们平息叛乱时,这位王爷的后裔还给过不少帮助。沙海绵延,世事变迁,一望无际的大沙漠,到底掩埋了多少故事?当年草肥水美的红海子,如今已狰狞恐怖,平静中暗藏着杀机。
半夜时分,已经熟睡的罗正雄被吵闹声惊醒,翻起身问警卫:“是不是于海他们到了?”
警卫怯怯地道:“不是,是杜丽丽。”
吵闹声真是杜丽丽弄出的。杜丽丽挨了那一摔,心里憋着屈,却又不敢乱发。她现在算是领教到罗正雄的厉害了,这个黑脸魔王,样子真是吃人哩。杜丽丽揣着一肚子心事,蜷缩在地窝子里,她是第一次见地窝子,也是第一次“享受”地窝子。真是想不到,人还可以像老鼠一样,窝在这又黑又潮的地穴里。杜丽丽的心暗得无边,这么肮脏的地儿,咋睡啊?早知道这样,打死她也不会当兵。可惜晚了,杜丽丽猛地就想起父亲,还是父亲说得对——当兵,你以为那身军装好穿,怕是前脚穿,后脚你就要哭得眼里出血。杜丽丽忍着,不让泪迸出来,可她真想好好哭一场。梦想有时是会欺骗人的,再美的梦想,一触到现实,就全变了样。杜丽丽感觉人生第一个梦想就让这沙漠给糟蹋了。
肚子饿得咕咕叫,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吃不下,她怎么能咽得下那么粗糙的食物,又怎么能受得了满嘴的沙子呢?她的眼里有东西在蠕动,不是委屈,是饿,饿出的金花。这当儿,地窝子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就像老鼠在偷食,更像两块坚硬的东西在咬磨,很刺耳。杜丽丽听了听,居然是身旁的胖子在磨牙。杜丽丽猛地就火了,一同来的五个女兵中,她最瞧不起胖子,这家伙身材奇短不说,心眼也特别短,唯有那一身肉,算是她的长处。杜丽丽先是捣了胖子一拳,说:“喂,醒醒,管好你的牙齿。”胖子转个身,扔给杜丽丽一张比男人还阔大的背,一双肥肿的腿弯曲着,整个人就像一只大蜗牛。杜丽丽见她没反应,又推搡一把,说:“咋回事啊,睡梦中还吃东西。”胖子突然一伸腿,腾出一个屁来。杜丽丽哪受得了这个,一把撕起胖子,骂道:“你是人还是猪啊,滚出去!”胖子太重,杜丽丽想把她拽起来,却让她反拽得倒在地窝子里。胖子翻个身,又睡了,一条粗壮的腿压在杜丽丽身上,杜丽丽想起都起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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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4)
杜丽丽的嚎扯声就这样发出来的。等张笑天闻声赶去时,女兵住的地窝子里早已乱成一团,杜丽丽跟胖子打架了。胖子名叫张双羊,来自甘肃岷县。她本是跑到部队找哥哥的,不幸的是她哥哥平息叛乱时牺牲了。张双羊哭了一场,跟首长说,她要当兵,不想回岷县去。本来她是分不到特二团的,进入特二团的女兵都经过严格选拔,看上去虽有些弱不禁风,却个个身怀绝技。无奈临出发前有位女兵突然被上级“选拔”走了,这也是部队的一种特殊需要,谁也不敢截留,张双羊才临时被补充进来。
“张双羊,出来!”张笑天一看张双羊肥滚滚的屁股坐在杜丽丽身上,压得杜丽丽喊爹叫娘,当下就将张双羊罚到了地窝子外。杜丽丽红肿着眼,显然哭过,这阵儿却充英雄,要扑向张双羊。张笑天喝住她:“想做啥?是不是也要罚外面去?!”
杜丽丽瞪了张笑天一眼说:“我要求马上调换宿舍,跟这样的人住一起,我会疯掉。”
张笑天没理杜丽丽,他看到夜色下罗正雄正冲这边走来,忙迎过去,堵住罗正雄,说:“女兵发生了点儿小摩擦,没事儿,我已经处理了,团长请回去休息吧。”
罗正雄刚要发火,却猛然发现黑夜里有人影在动,就在离营地几十米处。“谁?”他叫了一声,拔枪就朝黑影的方向扑去。张笑天也觉眼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条件反射似的跟着冲过去。两人跑过沙梁时,黑影已没了踪。四周静悄悄的,除了夜风,再没有别的声音。
怪了!两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又迅速分开。“搜!”罗正雄说了一声,人已蹿入黑夜中。
红海子一带,地形十分复杂,不仅有废城遗址,还有枯井深穴。更可怕的是,清末年间,这儿曾发生过一场宗族间的血斗,几百人一夜间被屠尽,尸骨埋进废弃的城墙底下。此后,红海子便成为血光之海,终年弥荡着一股冤气。夜色朦胧,大漠露出它深幽险恶的一面,罗正雄和张笑天分头搜寻,每迈一步都觉有寒气从头顶冒出。新疆虽已解放,但残存的国民党反动势力和叛乱分子随时都在伺机反扑。特二团之所以分两路行进,就是不想让敌人摸清他们的真正意图,更不想让敌人搞清楚特二团有多少人。特二团肩负的,不只是勘察荒漠戈壁,还有一项更为隐秘的任务,罗正雄没敢跟同志们讲,甚至连二营长张笑天,罗正雄也隐瞒着。一想到这一层,罗正雄就忍不住要倒吸一口凉气,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时刻为全团的安全着想。这也是他在饭前说那番话的真正缘由。
直到天色发白,还是啥也没寻着。两人在一处枯井前会合后,张笑天要说什么,罗正雄拿眼神制止了他。这是罗正雄的习惯,对有所怀疑的事,他从不讲出来,也不许同志们讲出来。有时候,把怀疑搁在心里,比讲出来的危害要小。
征战尚未开始,绝不能先乱了人心!
回到营地,女兵张双羊还站在外面,两人让黑影一搅,反把这事给忘了。也难为了这女娃,居然很是服从地在风中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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