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类以摧残为事业的“看文字不用视觉,专靠嗅觉的‘文学家’”,“官派检查员”,鲁迅是十分痛恨的。这类家伙,大抵是文界的败类,在他们为官方所利用,做定了检查官之后,仍然会与旧日的“文探”、“文痞”、“文氓”相勾结,所谓文坛上的事件,往往缘此而来。正如鲁迅总结的那样:“献检查之秘计,施离析之奇策,起谣诼兮中权,藏真实兮心曲,立降幡于往年,温故交于今日……”《中国文坛上的鬼魅》是发表在英文月刊《现代中国》上的一篇暴露较为全面的文章,其中写道:“今年七月,在上海就设立了书籍杂志检查处,许多‘文学家’的失业问题消失了,还有些改悔的革命作家们,反对文学和政治相关的‘第三种人’们,也都坐上了检查官的椅子。他们是很熟悉文坛情形的;头脑没有纯粹官僚的糊涂,一点讽刺,一句反语,他们都比较的懂得所含的意义,而且用文学的笔来涂抹,无论如何总没有创作的烦难,于是那成绩,听说是非常之好了。”但也有别样的检查员,鲁迅在信中写到:“听说,检查的人,有些是高跟鞋、电烫发的小姐,则我辈之倒运可想矣。”对于“正握着涂抹的笔尖,生杀的权力者”,鲁迅在书信中多次勾画他们的嘴脸。如1934年8月31日致姚克:“出版界也真难,别国的检查是删去,这里却是给作者改文章。那些人物,原是做不成作家,这才改行做官的,现在他却来改文章了,你想被改者冤枉不冤枉。”同年11月28日致刘炜明:“现在当局的做事,只有压迫,破坏,他们那里还想到将来。在文学方面,被压迫的那里只我一人,青年作家吃苦的多得很,但是没有人知道。上海所出刊物,凡有进步性的,也均被删削摧残,大抵办不下去。这种残酷的办法,一面固然出于当局的意识,一面也因检查官的报私仇,因为有些想做‘文学家’而不成的人们,现在有许多是做了秘密的检查官了,他们恨不得将他们的敌手一网打尽。”1935年2月4日致杨霁云:“禁止,则禁止耳,但此辈竟连这一点骨气也没有,事实上还是删改,而自己竟不肯负删改的责任,要算是作者或编辑改的。”凶险,阴暗,虚弱,主子和奴才是一样的德性。早在1931年,鲁迅便著文指出,统治者“一面禁止书报,封闭书店,颁布恶出版法,通缉著作家,一面用最末的手段,将左翼作家逮捕,拘禁,秘密处以死刑,至今并未宣布。”然而,他向世界宣布说:“单单的杀人究竟不是文艺,他们也因此自己宣告了一无所有了。”
在揭露和抨击国民党的恶辣的文化政策的时候,鲁迅常常“算旧账”,“刨祖坟”,把古今的反动力量勾连到一起。如《买〈小学大全〉记》、《病后杂谈》、《病后杂谈之余》诸篇,就是专门剖析明清文字狱档的。他要让青年读者明白,中国的统治者及士大夫文人,是历来如此的。他们通过文化上的结盟,掩盖历史,肆意涂改和伪造历史,钦定经典,垂范将来。结果呢?他指出:“宋曾以道学替金元治心,明曾以党狱替满清箝口。”种种的“治心”“箝口”法,都一例无改于改朝换代的结局,那就是专制统治的覆亡。
以鲁迅这样的反抗政府的有影响的人物,必然最先感受到出版界的这种压力。他说:“经验使我知道,我在受着武力征伐的时候,是同时一定要得到文力的征伐的。”所谓“武力征伐”,指的是通缉、恫吓、不得已的隐匿与逃亡;而“文力征伐”,除了众多“覆面的英雄”的各种造谣攻击之外,就是整个的出版审查制度的压迫。而且是愈到了后来,压迫则愈甚。什么“自由”与“人权”,是只有失去它的人才能体会到它的实质的,所以,他决不会花费口舌,与直接或间接掌握他的自由与人权者去讨论这类问题。
1932年12月26日致信张冰醒说:“现在行止颇不自由,也不很做文章,即做,也很难发表”;到次年底,致信山本初枝时,则说是:“我的全部作品,不论新旧,全在禁止之列。当局的仁政,似乎要饿死我了事。”后来不在日报上投稿,只应付杂志约稿,而且为此不得不做得更“含糊”,更“晦涩”,更“吞吞吐吐”,结果还是不行。例如像他自己说的,有一篇短文,“是讲旧戏里的打脸的,毫无别种意思,但也被禁止了”。《病后杂谈》的被删,是他多次提到过的,“被检查官删去四分之三,只存开首一千余字”,即“只剩了一个头”。《病后杂谈之余》,也都是删之又删的。还有《不知肉味和不知水味》,发表时被删掉了后半篇;《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一篇中,凡是对于求神拜佛略有不敬之处,即被删除。《脸谱臆测》不准发表;《阿金》则“不但不准登载,听说还送到南京中央宣传部里去了”。他还说到过,有一本杂文集,其实是《二心集》,全书38篇,被删22篇,故名《拾零集》,由中央删剩,应当准许发卖的了,但运到杭州去却仍被没收,理由是:“这里特别禁止”。《集外集》也被删去10篇,后来编入《集外集拾遗》出版。被禁止出版的还有《门外文谈》,编译的《竖琴》、《一天的工作》,以及杂文集《准风月谈》也遭到查禁,主编的《译文》则被抽去稿件。到了后来,甚至于扣留原稿,而且这种情况接连发生。1933年,那时还未曾成立特别的审查机构,鲁迅即已意识到出版界的危机,说:“风暴正不知何时过去,现在是有加无已,那目的在封锁一切刊物,给我们没有投稿的地方。我尤为众矢之的,《申报》上已经不能登载了,而别人的作品,也被疑为我的化名之作,反对者往往对我加以攻击,各杂志是战战兢兢……即使不被伤害,也不会有活气的。”1934年,他这样描述所受的“风暴”的破坏:“中国的事情,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从明年起,我想不再在期刊上投稿了……大约凡是主张改革的文章,现在几乎不能发表,甚至还带累刊物。所以在报上,我已经没有发表的地方……黑暗之极,无理可说,我自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无论个人,还是整个出版界,都是每况愈下。至1935年,又说:“他们的嘴就是法律,无理可说。所以,凡是较进步的期刊,较有骨气的编辑,都非常困苦。今年恐怕要更坏,一切刊物,除胡说八道的官办东西和帮闲凑趣的‘文学’杂志而外,较好都要压迫得奄奄无生气的。”越一年,又说:“官老爷痛恨我的一切,只看名字,不管内容”;“权力者的砍杀我,确是费尽心力,而且他们有叭儿狗,所以比北洋军阀更周密,更厉害。”加以“内战”加剧,这时,他几乎整个地为黑暗所吞噬了,惟余精神的不屈不折的一道幽光。
3。“可怜的作品”代表了“可怜…
当年写《这样的战士》时,他是那般神气:战士只须举起投枪,脱手一掷,一切颓然倒地。其实,压迫从四面袭来,倒是比他预想的要险恶得多。好在毕竟是战士,对中国这“老社会”看得深透,而有着“韧战”的准备。就在这连发表作品的权利也遭到剥夺的境地里,他的文章不但不见减少,反而数倍于前,所以对于“周扬之流”不顾事实而责以“不做事”是十分反感的。而且,后期的文章也更锋利,更老练,更见那种“带着枷锁的跳舞”的独异风格。
《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黎烈文约稿,他明知道《自由谈》并非同人杂志,“自由”不过是一句反话,因此决不想到这上面驰骋,但是还是写了,虽然并不确知可否登载的命运。他致信黎烈文,幽默而坚定地表示说:“原想嬉皮笑脸,而仍剑拔弩张,倘不洗心,殊难革面,真是呜呼噫嘻,如何是好。换一笔名,图掩人目,恐亦无补。”后来,张梓年代替了黎烈文而主持《自由谈》,再向他约稿,他作诗答道:“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他说他制作不了甘美的作品,做不成“莲花六郎”那样的漂亮人物。这种反抗的态度,在他那里是始终不会改变的。斯宾诺莎曾经说:“强制言论一致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统治者们越是设法削减言论自由,人们越是顽强地抵抗他们。”鲁迅就是这种抵抗的代表。所以,要说鲁迅,就首先要说到反抗精神,说到“骨气”;而这,无论如何要使统治者感到头疼的。
然而,文网遍于国中,鲁迅不能不找寻“钻网”的法子。事实证明,他是世界上一流的游击专家。首先是使用笔名。他一生共使用笔名140多个,仅1932年到1936年四年间就多达80多个。一个作家笔名之多,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首屈一指的。有的笔名很有深意,如“洛文”,就是党棍赠他的“堕落文人”的谐音的缩写;“越客”有复仇之意;“何家干”更妙,模仿检查官口气,颇带角逐的悬念。笔名的使用,与正文往往有着有机的联系,增强了文章的内在张力。官方检查机关的注意力大多集中在“写什么”上面,鲁迅则避其锋,更多在“怎么写”方面用力,迂回逼近目标。一道固定的题目就可以限制作家的么?《自由谈》迫于形势,曾经刊出“吁请海内文豪,从兹多谈风月”的启事,鲁迅便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好的,风雅之至;但是,“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不也是涉及风月的一联古诗么?可见任何材料,都可以作为思想的载体,封锁不住的。就拿自己做的杂感来说,他谈历史,谈文化,谈典故,谈洋人,题材似乎距离中国现实十万八千里,其实无一不息息相关。在文风方面,比起《热风》时期的哲理化和《华盖集》时期的论辩色彩,这时的文章明显地更趋曲折隐晦,至于旨意,他是决不肯自行加以掩盖的。但是,这样一来,又难于瞒过嗅觉灵敏的叭儿了。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于是办“地下出版社”,自费印书。如以“三闲书屋”的名义出版《毁灭》、《铁流》、《士敏土之图》、以“诸夏怀霜社”的名义出版瞿秋白文集《海上述林》,还支持叶紫萧军等以“奴隶社”的名义出版“奴隶丛书”。非法出版,却也安然无事,专制的铁掌总算留下了漏光的缝隙。
在重新发表或出版的文字里,鲁迅不忘在被删的地方加印黑点或黑杠,以示被删过的痕迹。这也一如他在别的场合里说的,一以作黑暗和挣扎的纪念,二是特意给留下“党老爷的蹄痕”。
过于强大的压迫毕竟要使人受伤。以一个人的力量,如何可能敌得过一个政府呢?鲁迅在说到《病后杂谈》被删到只剩第一段时,便说:“可见文艺上的暗杀政策,有时也还有一些效力的。”眼见他的文章到处遭禁,只好慨叹道:“证明了我的笔墨,实在敌不过那些带着假面,从指挥刀下挺身而出的英雄。”晚年不时流露浓郁的乡愁,好像与战士的状态颇不相称似的,由此可见战斗的艰难。他所以如此作“归去来”之想,无非是在极度动荡的境遇里渴求些许的宁静和慰藉,当是出于生理保护的一种本能。他写唐人李贺的《南园》诗赠人,诗云:“长卿牢落悲空舍,曼倩诙谐取自容。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同一天,又自作诗云:“文章如土欲何之,翘首东云惹梦思。所恨芳林寥落甚,春兰秋菊不同时。”他再度想起日本,都因为有留学时那段自由言说自由论辩的记忆。清党后在翻译日本杂文《书斋生活与其危险》所作的附记里,他便曾经这样感叹过:“遥想日本言论之自由,真不禁‘感慨系之矣’!”
在《〈引玉集〉后记》中,鲁迅说:“目前的中国,真是荆天棘地,所见的只是狐虎的跋扈和雉兔的偷生,在文艺上,仅存的是冷漠和破坏。”然而,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文人们却在一味地抨击杂感,做现代主义文体实验,提倡学习《庄子》和《文选》,主张为艺术而艺术,讨论“为什么没有伟大的作品产生”,诸如此类。对此,鲁迅指出:“‘中国为什么没有伟大文学产生’?我们听过许多指导者的教训了,但可惜他们独独忘记了一方面的对于作者和作品的摧残。”他认为,必须有这样的进一步的追问。他说:“中国的作品‘可怜’得很,诚然,但这不只是文坛可怜,也是时代可怜,而且这可怜中,连‘看热闹’的读者和论客都在内。凡有可怜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怜的时代。”整个文化生态环境遭到了毁坏,尤其是知识分子作家的状态,在专制主义的恐怖之下,已然失去了正常的思考和创造能力。鲁迅的悲愤并不限于个人际遇,他的心是广大的,深知个人与时代的命运扭结无法拆解。所以,在他痛苦之极时,只好叫道:——
“我们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
除了反抗,鲁迅的存在还有什么意…
林贤治的《鲁迅的最后十年》并不是谈历史的,只是把鲁迅这个人放在他的时代试图去理解他,而且从文章的分节看来,时代中的鲁迅和鲁迅的时代都已经经过解读,用林。贤。治的方式表达了出来。所以写读后感也就是透过《鲁迅的最后十年》看林。贤。治。老涅对此文中技术性的东西暂时不感兴趣,也无意面面俱到,想说的无非是读后心中沉渣泛起,想到的一点东西。要真地认真写读后感或者评论,需要作更多的阅读和研究,这种读书心得似的东西,就该写就写,该停就停。
是的,鲁迅最大的特点是反抗,直到反抗自己。所以林。贤。治的文章虽取名《鲁迅的最后十年》,中心思想却是要回答这么个问题:除了反抗,鲁迅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如果老涅的理解没有错,文章似乎是把鲁迅反抗的行为归结为某种个…人…主…义的立场,然后这种个…人…主…义的态度成为出了反抗之外鲁迅存在的意义,也就是后人能够从鲁迅的存在中得到的影响。但根据文章中的介绍,鲁迅极其重视个人素质,而且对自我的定位是一个捍卫自己生存的奴隶。想起以前看到的有人说鲁迅信奉的是个人意志力,不仅对这个中心思想有点疑惑。即使鲁迅真地能够被认为是一种个…人…主…义的实行者,这种个…人…主…义也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因为看起来这是一种由鲁迅特色的个…人…主…义。如果读者可以把这种鲁迅特色的个…人…主…义理解为就是林。贤。治的个…人…主…义,鲁迅的存在只是障显了这种个…人…主…义的重要性,这解释就更有必要了。
这是我对文章中心思想的理解和疑问,其实并不能确定自己明白了林先生的意思。不过另外一个问题是比较可以确定的。那就是,文章的最后用了一句很俗的话给鲁迅定位:“民族魂”,我不是很喜欢。这世界上有没有某个人或者某个东西可以叫做民族魂值得怀疑。诗意的标签往往让我们用不一定合适的词语来描述对象,我希望这只是林先生诗意的表达。在我心目中,只有我的魂灵是真实的,独一无二的,日日夜夜陪伴着我,和我对话。对他人的魂灵,沟通的经验告诉我,他们是存在的,但我并不是每一个都明白,因为他们也都是独一无二的。至于民族魂,我仅仅想象过它的光辉和美丽,但它飘飘忽忽,以至于我不得不下了结论,没有这个东西。我虽然也尊敬鲁迅,可如果他是民族魂,而我是这个民族的一员,这是否意味着我的魂灵只能是他的魂灵的一部分了?我想我应该完全拥有我的魂灵,不应该和任何人分享这种所有权。我在认真地这样说,没有故意和林先生过不去。
看起来似乎老涅是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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