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浮桥是用许多舟船并排,再铺设木板,钉上大铁钉而成,临时赶制,建造得很粗糙。木板有些凹凸,连接也不牢固。瀴水起伏,浮桥也随之动摇,有时候还几乎侧翻。
马岱这会儿骑乘的马匹,是他在追击战中夺来的北地马,体型比凉州马矮小些,但很健壮。这匹马大概很少靠近水域,又不熟悉骑士,所以每次浮桥摇晃,就四蹄蹬踏,紧张地想要离开。
马岱把两腿紧夹马腹,随马背颠簸而上下起伏,同时一遍遍地抚摸着马鬃,还随着手上的动作,慢慢地发出低沉而有节奏的吐息声。
只要是训练有素的战马,都特别偏爱有规律的声响,无论是整齐的脚步声,还是鼓掌发出节拍声,都能迅速让它们变得放松下来。这匹马也是一样,它歪着头,听着马岱的呼吸,瞬间就不在乎四蹄下的起伏抖动了。
天色开始昏暗。
有从骑搜罗了好几枝火把,匆匆跑上浮桥问道:“将军可要一支?”
“不必,你去找堤岸上的胡卢等人,把火把给他们……天快黑了,你陪他们一起找!赶紧!”马岱挥了挥手。
“好,好。”从骑急不可耐地策马过去了。
马岱说的胡卢,乃是跟随他多年的一个胡人牧奴。这等卑贱之人最初名字叫什么,马岱懒得去记,只知道是卢水胡出身。不过,前年胡卢已经在交州娶妻生子安了家,置办了一个庄园,故而起了汉名叫作胡卢。
这时候淯水西面的堤坝豁口处、东面的瀴水河滩,都开始有曹军溃兵的身影出现。
他们看到马岱领着精骑立于桥头,都不敢靠近。可他们后面陆陆续续有人来,东面的人以为西岸安全,而东岸的人以为西岸安全,互相推搡着往前面涌。
结果前面的人连声骂着,被一直推到淯水河畔,但他们硬是不敢靠近浮桥,宁愿站在齐腰的水里,茫然四顾。哪怕马岱的部下骑士纵马踏着水花,在他们中间往来探看面容、衣着,他们也没有反应。
倒是些人约莫是战败了暴躁,忽然间就彼此互相殴打,甚至拔出刀剑来挥砍,毫不顾忌身边人都是原先的同袍。
溃兵越来越多了。曹休和曹彰所部也很快就会赶到,这淯水两岸,恐怕立即会乱成一团。
马岱恨恨地点了身边两名从骑:“你们也带人去搜!”
“将军,这样的话,守桥的人手不足。”
“你看看这些溃兵的模样,是敢生事的吗?东西两岸都被我们打崩了,他们夺桥又有什么用?”马岱骂道:“大局已定了,就算曹彰、曹休来此,还能做什么?快去搜!我要的是曹操,不是这座破桥!”
眼看目标已近,却无头绪擒捉,马岱有些压不住的暴躁。
这时候的他,完全没把曹休和曹彰之兵放在眼里。
马岱是起自卒伍的沙场老手,他最清楚将士们的心态。将士们有眼有耳,自己能看能听;他们来到这样的战场上,看到己军被驱如犬羊的表现,绝不会还有半点斗志。
曹彰和曹休所部来了,也就仅仅是来了而已。
曹休从鹿门山出发,大概盼着能有全身而退的机会,而曹彰则试图在茫茫乱军中,找他不知跑到哪里去的父亲吧。
这还真有趣。
马岱从来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听说曹军重兵将至,却能如此满不在乎。
早在将近二十年前,曹军便有数十万的兵力雄踞中原。若不谈兵力,论及装备、训练、战斗经验、将领的才能、庞大的后勤支撑能力,也样样都凌驾于天下群雄之上。
与曹军全方位的碾压优势相比,江东人惟有拿自家军船凭江自守,而玄德公所做的,大概只能竭力吹嘘关张二将的熊虎之勇。至于兄长马超,嘴上不说,其实还是极其忌惮的。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曹军的优势越来越小了?是三年前的关中之战?或者更早些?
马岱没有参与那一次战事,并没什么直观感受。年轻时候他跟着从兄马超横行关中,哪考虑过什么装备、训练、后勤?这乱世里,千百万人都活不下去了,只要高喊一声,就能叫起无数绝望的羌胡人或者汉人,给他们一人一把刀抢,就能带他们去厮杀、抢掠,将他们驱使成为最凶恶的野兽。而厮杀十场之后还能活下来的,自然就成了军官。
马超的军队大体是这么来的,关中渠帅们的军队大体都是如此,没有谁觉得有问题。
在马超败往汉中,又在巴西郡败于雷远之手的时候,马岱隐约觉得,这样下去怕是不行。
但他不敢对马超说起,更不敢指点马超。所以他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索性远远离开关中和凉州,去看一看有没有不一样的军队,有没有像是能扫平天下的、那种传说中的王师。
现在看来,荆州军和交州军,很有几分王师的气派了。听说益州军也不差。
今日马岱为全军先锋,杀出了如此煊赫的战绩。哪怕兄长马超复生,恐怕也做不到。但这是马岱的勇猛胜过兄长了吗?
当然不是。
这是因为交州军的装备、训练、后勤支撑胜过曹军!是因为交州军将士享受了优渥的待遇,并对汉家盛世抱着强烈期盼,愿意舞干戚以济世!是因为汉中王的政权,愈来愈有新朝开国的气象,这个政权无论军政,都从内而外散发着蓬勃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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