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骑着马逃跑,有时候战马陷进了泥塘,他就下马来步行奔逃,有时候扈从们架着他,翻过某些实在难走的坡地或灌木丛,还有些时候,扈从们被败兵冲散,就连曹操自己都难免被连三接二地撞得摇晃,栽倒在地。
洪水过后,河畔的地面泥泞不堪,有泥水,也有血水。曹操一时挣扎不起,连着滑倒两次,他勉强坐起来,发髻都散了,灰白的头发粘在了脸上;衣袍也零散,看不出是用上品蜀锦做的了。
他茫然看看身边,几名败卒奔逃过去,谁也没理会这呼呼喘气的圆胖老者。
“这……这怎么了?我有二十万大军!都是数年苦练而成的精锐!我有荆襄坚城为凭!有朝廷的大义!有事前充足的准备!怎么这就完了?这……这不是太奇怪了么?不对,我一定还有办法!”曹操喃喃地说了几句,又问:“俊林?俊林在哪里?”
他说的“俊林”,乃是骁骑司马夏侯儒。
但这会儿哪里还有夏侯儒的影子?适才听他说要探路,却不知逃去了哪里。
曹操怒吼了一声,奋力站起,眼看身边有具被洪水泡发的尸体,尸体的手上攥着一柄短戟。他试了几次,终于将短戟拔出,用力握紧。
就在这时候,背后忽然猛地搭上七八只手,将曹操整个抬起来疾走。
曹操吓得心脏几乎都颤了:“什么人!”
夏侯儒气喘吁吁的声音传来:“大王!淯水上任福校尉架起的浮桥尚在!我们赶紧过桥!过桥之后,就能和于文则所部汇合,就安全了!”
“好!好!”
曹操昏昏沉沉,直到脚底踏上那座今早临时修建的浮桥,才稍稍安心。
这附近的地形,曹操十年前南下迫降刘琮时,就曾勘察过。浮桥对面是一处地势较高、顶上林木茂盛的自然堤坝,越过堤坝,有片平坦的洼地。洼地北面是邓城,南面则是邓塞。当日曹操志得意满浮邓塞之舟,便是在这堤坝上扎营调度。
此地距离于禁的营地不过里路程。于禁手里,足足还有万兵。有这万兵,至少不必惧怕交州军的追击了。
曹操站在桥面上,虽说瀴水上游杀声依旧,还如雷鸣般愈来愈近,轰隆隆地灌进两耳。但既已站在浮桥上了,想要脱身就不难。
他稍稍放下心来,抹了抹脸,又拢了拢衣袍,想让自己一会儿入邓城大营时不至过于狼狈。随即他又看看身边的扈从们,还有被任福留在这里,看管浮桥的两三百将士。
眼看士卒们犹疑,他仰天哈哈一笑,轻松地道:“往日只知刘备、关羽,今番却遭小辈所趁,实在是可笑。不过……”
正想多说几句,稍稍鼓舞士气,却见夏侯儒匆匆回来,皱眉道:“奇怪,浮桥既然完好,为什么于禁等部不速来支援?”
“什么?”这句话让曹操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情形,他惊得须发皆竖:“你说什么?”
夏侯儒连忙道:“大王,我是觉得奇怪,浮桥既然在,于禁等人为何不来支援?”
曹操拔足急奔。
在扈从们大呼小叫的追逐下,这年逾六旬的老者以极其敏捷的速度登上淯水对岸的自然堤,站到了能够眺望淯水西面情形的高处。
然后他便看到了、听到了被自然堤阻遏住的战场情形。
原来淯水以西也不消停,只是此前众人没想到罢了。
在这一刻,曹操的视线,他的心跳,他的思想几乎都凝固了。他看到了数以万计的曹军将士奔跑着逃亡,为了争夺一条道路,彼此如同惊涛骇浪那样的撞击。而道路以外,在视线范围内的一切,树林、草甸、泥滩、洼地,全都被溃兵塞满了。
那些不久前跟随曹操,从宛城耀武扬威而来的将士,呼号着,哭泣着,将武器、甲胄和旗帜都抛开,往东,往北,往任何可能避开敌人追击的方向跑着。数万人的癫狂恐惧汇集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唐,让曹操摇摇欲坠。
“于禁败了?于禁怎么能败了呢?还有朱灵,还有曹真、张郃,他们……他们都败了?”
第1056章如虎
关羽突出邓塞,横扫诸军,其势头之猛、搏杀之惨烈,超过许多军将所能承受的极限。但他终究是个人罢了,又不是什么神灵。
当年他随刘备在徐州时,方当壮盛,正是一生中勇力最强的时候,可曹操以万众临之,还不是一举成擒?终究人有极限,这世上没有谁能凭一己之力抗衡大军。
曹操在邓塞前线,布置了于禁、朱灵,而左右再以曹休、张郃、曹真等部相挟,这些人也都是名将、宿将,领着十倍精锐之兵围攻,怎也没有败的道理,更不该败得如此惨烈!
只可惜,正如孙子兵法所述,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治与乱、勇与怯、强与弱是会不断转化的,而转化的微妙契机又会重重叠加,生出翻转人心的巨浪。
此前淯水以东大乱,于禁紧急收兵回应,在邓城大营周边抵挡关羽,已经使得将士们俱都慌乱。在高祚、常雕、何茂、王摩四将所部被关羽击溃之后,将士们更是惊恐,于禁、朱灵两人竭力稳住大营,都觉艰难。
好在于禁本人是以严整著称的大将,近年来,隐约为夏侯曹氏以外异姓诸将的首席。将士们对他的言语,保有最基本的信赖。
他说局面定能扭转、说曹真所部马上就来支援、说宛城、新野还有大军随时出动……将士大致是信的,并且也愿意跟着于禁和朱灵,再努力一下,试着去争取那个已经有些飘渺的胜利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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