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他穿着一件深褐色的衬衣,领口上两条黑色的丝缎镶边,一看就是高级货,至于那条经典格子交错的领带,我没吃过BURBERRY也见过BURBERRY跑。我叹了口气,同样是助理,一个看起来就是住在城堡里的,而另一个看起来就是住在松江新桥镇上的。
“顾里在么?”我看着蓝诀那张杂志脸,问他。
“在房间里。”蓝诀微笑着,白色的牙齿在他深褐色的衬衣映衬下显得特别性感,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块诱人的巧克力。蓝诀的声音总是这么低沉,仿佛一把生了锈的木吉他,听起来特别撩人。
我和南湘互相对看了一眼,彼此心领神会地笑了笑,然后转头齐声对蓝诀说:“Neil让我们代他向你问好。”
于是面前的这把木吉他刷地一下满脸通红。他拿起手边的杯子,尴尬地喝着水。
我心满意足地转身朝顾里的房间门口走去,刚走两步,被蓝诀叫住:“你看见门把手上的红色标记了么?说明他们在里面把门反锁了,一般反锁的意思,就是叫你别打扰他们……”
“谁们?”我太阳穴一跳,“你说顾里不是一个人?不是宫洺吧?这光天化日的……”
我还没说完,就被身后的南湘打断了:“你别闹了林萧,就算你小说电影看多了,你也应该明白,即使是在电影里,一般情况下,主角也只会和高大英俊的保镖、柔弱美丽的女仆,或者优雅迷人的厨师啊之类的搞在一起,你听说过和自己的会计出纳搞在一起的么?”
我转过身,看着南湘:“你说得很有道理。”然后转头问蓝诀:“谁在里面?”
“是顾源……你也知道,刚开始热恋的男女,”他顿了顿,做了个含义一目了然的动作,“所以你最好还是别敲门。”
“得了吧,他们两个还叫刚开始热恋啊,都快烧得熄火了。”
我太了解顾里了,就算是在公开场合接个吻,对她来说都是一件挑战底线的事情。倒并不是说她有多保守,而是她对性的要求太高。如果要她和顾源亲热,那么周围的光线一定是提前两天测量好的,身边的蜡烛也得点上,床上的玫瑰花瓣必须新鲜芬芳,沐浴更衣,刷牙焚香,那阵仗看起来几乎可以等同于把自己弄成一个贡品,刷得油亮亮地摆到案板上。
你让她在日正当午的朗朗晴空下和顾源在公共场合搞起来,那难点儿。更何况,她曾无数次地对我说:“我敢肯定我的办公室里有宫洺设置好的摄像头。”尽管她已经几乎把地毯下面的泡沫垫子都翻起来检查过了,当年日本鬼子进村搜地雷也没她这么仔细。
我抬起手砰砰砰地敲门,房间里一片寂静。
我转过头冲蓝诀疑问地扬了扬眉毛。
蓝诀冲我摊了摊手。
我又敲了敲,还是没人应答。
算了。我转过身离开,路过蓝诀的时候,我对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说:“等下顾里出来了你就电话我,你告诉她,我有事儿找她让她等我,我来这里,然后和她一起去开会。”
蓝诀点点头,我刚准备走,目光落在了他桌子上放着的档案袋。
“这是企划部刚送过来的?”我伸出手指着那袋资料。
“嗯是的,今天上午应聘的画展临时助理。”蓝诀把档案袋拿起来,递给我,“正好你给宫洺主编送过去吧。”
“人选定好了?”我一边问蓝诀,一边回过头冲南湘笑了笑,眨了眨眼睛,南湘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我看得出来,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悦,对她来说,这很重要。
至少能让她可以毫不担心地在餐厅里点一杯蜂蜜水。我突然想到刚刚那一幕让我无法面对只能无声回避的场面。我看着南湘发着光的脸庞,不由自主地也微笑起来,仿佛被感染一样,心里充满了午后阳光下的蜂蜜水般,暖洋洋甜蜜蜜的快乐。在打开档案袋后,快乐没了。那杯温热的蜂蜜水,变成了一杯带冰碴的酸草
汁,翻倒在我的心口。
我看到南湘那页纸上一个黑蓝色墨水画出的巨大的叉。笔画非常用力,穿透划破了南湘照片上美好脸庞的地方。
“这是顾里给你的?”我望着蓝诀的脸,他显然不太想面对我,点了点头之后,他就把目光挪向别处了。
我无法想象此刻自己的脸上是一种什么表情,但我想肯定不好看。我更不敢想象此刻南湘脸上是什么表情,我甚至没有勇气回过头去看她,她站在我的背后,没有说话,连呼吸声都轻得难以捕捉。
她怎么可以如此镇定?我只觉得自己背后站着一座落叶般的寂静。像大雪初停后的庞然森林,所有的声响和温度都被沉甸甸的积雪带走,剩下刺眼的白光四处泛滥,快要刺瞎人的眼睛。
我的思绪最后是被南湘的手拉回来的。那只纤细精致的手,轻轻地,在我的衣角上拉了拉,像是拉在我的心上。从她冰凉的手上传来的,是放弃后的疲惫,以及失落后的平静。“走吧。”她的声音像小心地吹掉瓷器上的灰尘一样轻,但却软软地划开了我的心。
我想是我哐哐砸门的声音把南湘和蓝诀都吓住了。在这之前的任何时候,我在公司里都仿佛是踩着刀尖走路的小美人鱼,忍气吞声,小心翼翼,活在顾里飞扬跋扈的翅膀之下,仿佛被鸡妈妈保护着的雏儿。
蓝诀站在我身边,企图制止我,但是又被我的气势吓住了,有点儿不知所措,只能站在一边涨红着脸,不断地搓手。
我密集而持续地砸着顾里办公室的门,咚咚咚的声音听起来足够发一封500字的电报了。敲了一分钟之后,门轻轻地打开了。
门后面是顾源的脸,冷静而苍白,他看了看我,皱起来的眉毛下,双眼里跳动着烦躁而不耐烦的光芒:“顾里现在没空,等一下出来再说。”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顾源就一抬手,把门在我面前摔严实了——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仿佛顾源摔的不是门,而是我的脸。我被这个无形的耳光抽光了所有的力气。
南湘和蓝诀站在我的周围,他们都没有说话,寂静的空气里,有种易燃性的东西在迅速膨胀着,无色无味地剧烈渗透着,整个房间仿佛被透明的微波持续加热,随时都会爆炸。
我低着头沉默了半分钟,然后抬起脚,暴雨般地朝门踹去。
一直到很久之后的后来,我再回忆起这个仿佛被微波炉加热后的初夏午后,窗外闷热的雷暴雨,南湘头发上传来的熟悉气味,蓝诀闪烁的眼神,房间天花板上冰冷的白炽灯光,空调运转时嗡嗡的噪声,一切都清晰得骇然,我经常在想,那个下午,我的愤怒究竟来源于哪里,也许来源于顾源烦躁的目光,也许来源于南湘失落的眼神,但事实上,我心里明白,我的愤怒来自最后顾里拉开门时看我的目光,以及她对我说的话。
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们几个人之间,那条不可逾越的天堑,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划下了正式的深度,一刀,一刀,一刀。顾里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盘古开天地时的巨大铁斧,在我们彼此脚下的大地上,重逾千钧大刀阔斧地砍凿着。飞沙走石,雷霆万钧,哀鸿遍野,却又万籁俱寂。
而连绵不绝的大雨,灌溉了崭新的峡谷,也隔绝了我们最后的退路与希望。那儿,就在那儿了。
一条崭新而巨大的,悲泣的大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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