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也就吃饭时话又稠又密。奶奶好像把一天的话都集中在三餐的饭桌上。早饭读她在报纸上看见的奇闻逸事;午饭聊聊邻里街坊;晚饭随机,有时说说天气,有时说说她们校服上的污渍咋那么难洗,或是说说楼上的许生辉今儿又不服管教了。她通常不细说发生的具体事件,只发表她个人对事件的结论。比如你爸打你你就跑呗,他不跑,他不但不跑还瞪他爸。今儿他爸拿皮带准备抽他,他敢去夺他爸手里的皮带。你夺——你夺你爸不更生气!
往往她说这些也就爷爷听几耳朵,等堂哥落了筷准备离开饭桌,奶奶会喊他不喝点汤?汤最营养最长个儿。堂哥说吃饱了,房间门一关就学习去了。
之后奶奶就不再说话了,收桌子洗碗的声儿都轻轻地。
在饮食起居的照料上,爷爷奶奶对她们和堂哥一视同仁,甚至比堂哥更好。爷爷会带她们俩去街里食堂开小灶或称一些点心。爸爸妈妈一个礼拜至少能来一回,周末骑着车带她们逛公园逛书店。多娜会坐在二八车前面的横梁上,多莉坐在垫了坐垫的后座,妈妈则骑着女士自行车同她们并行。
这幅画面她们在小学的语文课本上见过,只不过插图里的人物是一家三口。爸爸骑着二八自行车,前面横梁上是孩子,后座上是妈妈。
她们看起来应该要快乐要知足,至少孔多莉是这么安慰自己的。可她常常在晚上写作业的时候写着写着悄悄啜泣,小声跟多娜说她想姥姥了。想姥姥家那棵叫“多莉的树”的树,想树上鸟窝里的鸟。怀念她们能跟着姥爷去麦田玩儿,怀念姥爷带她们去树林里找鸟的时光,怀念她们能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姥姥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多莉的树,一棵是多娜的树。都是在她们出生那一年姥爷相继栽下的。在绿树成荫的时候,姥爷用干藤条编了两个鸟窝,一个稳稳地放在多莉的树上,一个稳稳地放在多娜的树上。她们俩常常偷挪梯子爬到树上,看鸟窝里的小雏鸟。
姥姥也常常在院子里撒上一把细碎的谷子、和泼上三餐的刷锅水。等刷锅水阴到土地面,就会落下些鸟儿啄食那些残留的碎饭渣儿。她们也会在无数个无数个下午,跟着姥爷在树林里找乌鸦、喜鹊、斑鸠、大杜鹃、白头翁、啄木鸟等。
她们还养过兔子、刺猬、小黄狗、大狸猫等。在她们更小的时候,孔多莉最爱把狸猫搂在怀里像妈妈那样哄它睡觉;孔多娜则最爱在炎热的大晌午给刺猬洗澡,或蹲在姥爷为她挖的焚烧坑里烧玉米的干须须。她们的树上还飞来过一只猫头鹰,有长达小半年的时间里,她们仰头就能望见在树上睡觉的猫头鹰、和试图悄悄爬上树去捉它。想翻开它的耳羽簇看是否真如姥爷所说的那样——猫头鹰的耳朵不对称和能通过耳孔看见眼球内侧。
但在她们屡次三番爬树想捉它从而来满足好奇心时,它飞走了,永远的消失在她们的童年里。
猫头鹰刚消失的时候她们显得无措,天天站在树下仰头望啊望,姥姥宽慰她们说猫头鹰去过冬了,明年春天就回来了。这姐俩说候鸟才会迁徙,猫头鹰又不是候鸟——
不过这事很快就忘了,特别在父母来乡下看望她们的时候。爸爸骑着摩托载着妈妈以及妈妈手里的包裹,等到家包裹摊开在八仙桌上,里面都是一封一封的点心,姐俩就像老鼠掉到了米缸里,吃点心的时候连一星星的残渣都不可能落在地上。
多莉吃点心很有仪式感。比如圆圆的桃酥:她早上上学前咬一口,包好藏起来;中午放学回来咬一口,包好藏起来;晚上放学再咬一口,包好藏起来。留下一口最大的,完成家庭作业睡前吃。吃完最后一口,今天圆满结束,心满意足地睡觉。
多娜则相反。点心到手半个小时内准消化完。还想吃的时候就帮多莉写写作业啊,教教她数学题啊。多莉数学差,反应还迟钝。大多时候都是多莉求着多娜帮忙写作业,一口不行给她吃两口。多娜如果有自己的事儿要忙,多莉就算把点心全给她她也不会教。
多娜要忙的事可多了,她没事就照着图画书画画鸟画画树。上回爸妈来看她们,姥姥就把她观察鸟的记录本和画拿给他们看。随后回去没几天,爸妈又骑着摩托特意回来一趟,给多娜买了48色水彩笔,以及关于鸟类知识的科普书籍。
也是从这以后,多莉吃点心的乐趣大大减退。她开始模仿多娜,多娜观察鸟她也观察,多娜画什么她也要画,并且她开始着急自己的成绩,她比多娜高一年级,可她数学的应用题多娜全都会。也是从这开始,多娜就躲着多莉,只要看见多莉画跟自己一模一样的画,她就生气地把自己的画撕掉。
姐俩就这么吵架和好、吵架和好地别扭了一两年。多莉不会做题就会哭,姥姥姥爷轮番朝多娜说好话:好多娜呢,你就帮帮姐姐嘛。
具体的哪一天也不知道,也许是她们一天天抽条似的长大了,心照不宣地做起了同一件事:在父母来乡下看望她们的那一天早晨,早早就跑去他们的必经之路上等待着、遥望着。
也想象着、想象着姥姥姥爷家之外的、她们不曾踏足过的美丽世界。
在多莉悄悄啜泣,小声地跟多娜说她想姥姥姥爷时,多娜就已经在脑海谋划着一切了。
没几天,等家里大人发现姐俩不见时,她们已经坐在回姥姥家镇上的班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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