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出了验关室,很多人都拥到外面的铁丝栏边,和上机的人招呼,叫喊,叮嘱着那些我相信事先已叮嘱过几百次的言语。我株守在大厅里,隔着这玻璃门,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上机的旅客向着飞机走去了,一面走,一面还回头和亲友招呼着。他夹在那一大群旅客之间,踽踽的向飞机走去,显得那么落寞和萧然,他只回头看过一次,就再也不回顾了。踏上了上机的梯子,在飞机门口,他又掉转身子来望了望,我看不清楚他的眉目,事实上,他的整个影子都在我的眼睛里变得模糊不清了。终于,他钻进了机舱,我再也看不到他了。
飞机起飞了,在细雨里,它越变越小,越变越遥远,终于消失在雨雾里。我茫然的站着,视线模糊,神志飘摇。人群从铁丝网边散开了,只剩下了凄迷的烟雨和空漠的广场。我泪眼迷离的瞪着那昏茫的天空,喃喃的念: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事实上,在没有隔山岳的时候,我们已经是“两茫茫”了。大厅里的人也已逐渐散去,我仍然面对着玻璃窗,许久许久,我才低低说了一句:“书桓,我来送过你了。”
说完,我喉咙哽塞,热泪盈眶。慢慢的回过身子,我走出了松山机场,所有的出租汽车都已被刚才离去的送行者捷足先得。我把手插进雨衣的口袋里,冒着雨向前面走去。一阵风吹来、我的雨帽落到脑后去了,我没有费事去扶好它,迎着雨,我一步步的向前走。这情况,这心情,似乎以前也有过一次,对了,在“那边”看到对我“叛变”的书桓时,我不是也曾冒着雨走向碧潭吗?现在,书桓真的离我而去了,不可能再有一个奇迹,他会出现在我身边,扶我进入汽车。不可能了!这以后,重新见面,将是何年何月?
“假如世界上没有仇恨,没有雪姨和如萍,我们再重新认识,重新恋爱多好!”这是他说过的话,会有那一天吗?
颠踬的回到家门口,我听到一阵钢琴的声音,是妈妈在弹琴。我靠在门上,没有立即敲门。又是那支LongLongAgo!很久很久以前,是的,很久很久以前!不知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有些什么?而我呢?仅仅在不久以前……
“你可记得,三月暮,初相遇。往事难忘,往事难忘!
两相偎处,微风动,落花香。往事难忘,不能忘!
情意绵绵,我微笑,你神往。
细诉衷情,每字句,寸柔肠。
旧日誓言,心深处,永珍藏。往事难忘,不能忘!“
是的,往事难忘,不能忘!我怎能忘怀呢?碧潭上小舟一叶,舞厅里耳鬓厮磨,我还清楚的记得他爱唱的那首歌:“最怕春归百卉零,风风雨雨劫残英。君记取,青春易逝,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而现在,“良辰美景,蜜意幽情”都在何处?晚上,我坐在灯下凝思,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屋檐下垂着的电线,和一年前一样挂着水珠,像一条珍珠项炼,街灯也照样漠然的亮着昏黄的光线。芭蕉叶子也自管自的滴着水……可是,现在再也没有“那边”了。我已经把“那边”抖散了。我也不会再需要到“那边”去了。
“依萍,睡吧!”妈妈说。
“我就睡了!”我不经心的回答。
四周那么静,静得让人寒心。妈妈在床上翻腾、叹气。我关掉了灯,靠在床上,用手枕着头,听着雨滴打着芭蕉的声音,那样潇潇的、飒飒的,由夜滴到明。我就在芭蕉声里,追忆着书桓在飞机场上落寞的神态,追忆着数不尽的往事。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雨声敲碎了长夜,也敲碎了我的记忆,那些往事是再也拼不完整了。我数着雨滴,这滋味真够苦涩!
“窗外芭蕉窗里人,分明叶上心头滴!”
我心如醉,我情如痴,在雨声里,我拼不起我碎了的梦。
日子一天天单调而无奈的滑过去。
又到了黄昏,雨中的黄昏尤其苍凉落寞。记得前人词句中有句子说:“细雨帘纤自掩门,生怕黄昏,又到黄昏!”我就在这种情绪中迎接着黄昏和细雨。重门深掩,一切都是无聊的。没有书桓的约会,也不必到医院看爸爸,没有方瑜来谈过去未来,更不必为“那边”再生气操心。剩下的,只有胶冻着的空间和时间,另外,就是那份“寻寻觅觅”的无奈情绪。妈妈又在弹琴了,依然是那支“往事难忘”!带着浓厚的哀愁意味的琴音击破了沉闷的空气。往事难忘!往事难忘!我走到钢琴旁边,倚着琴,注视着妈妈。妈妈瘦骨嶙峋而遍布皱纹的手指在琴键上来来回回的移动。她花白的头发蓬松着,苍白的脸上嵌着那么大而黑的一对眼睛!一对美丽的眼睛!像那张照片里的女孩子——那张照片现在正和爸爸一齐埋葬在六张犁的墓穴里。年轻时的妈妈,一定是出奇的美!“往事难忘”!妈妈,她有多少难忘的往事?
妈妈的眼睛柔和的注视着我。
“想什么?依萍?”“想你,妈妈。”我愣愣的说:“你为什么特别爱弹这一首歌?”妈妈沉思了一会儿,手指依然在琴键上拂动,眼睛里有一抹飘忽的,凄凉的微笑。
“不为什么,”她轻轻的说:“只是爱这支歌的歌词。”
“妈妈,你也恋爱过,是吗?我记得有一个晚上,你曾经提起过。”“我提起过的吗?”妈妈仍然带着微笑,却逃避似的说:“我不记得我提过了什么。”
“我还记得,你说你爱过一个人,妈妈,那是谁?你和他一定有一段很难忘的往事,是不是?”
“你小说看得太多了。”妈妈低下头,迅速的换了一个曲子,布拉姆斯的摇篮曲。“妈,告诉我。”我要求着。
“告诉你什么?”“关于你的故事,关于你的恋爱。”
妈妈停止了弹琴,阖上琴盖,默默的望着我。她的神色很特别,眼睛柔和而凄苦,好半天,她才轻轻说:
“我没有任何故事,依萍。我一生单纯得不能再单纯,单纯得无法发生故事。我是爱过一个男人,那也是我生命中唯一的男人,你应该知道那是谁。”
“妈妈!”我叫,惊异的张大了眼睛。
“是的,”妈妈恻然的点点头:“是你父亲,陆振华!”她吸了口气,眯起眼睛,深思的说:“在你爸爸之前,我没有和任何一个男人接触过。”顿了顿,她又说:“我永远记得在哈尔滨教堂前第一次见面,他勒着马高高在上的俯视我,我瑟缩的躲在教堂的穹门底下。你父亲握着马鞭,穿着军装,神采飞扬,气度不凡……他年轻时是很漂亮的,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得我浑身发抖……然后,他强娶了我!我被抬进他的房里时,一直哭泣不止,他温存劝慰,百般体贴……以后,是一段再也追不回来的欢乐日子,溜冰,划船,骑马……他宠我就像宠一个小孩子,夸赞我有世界上最美的一对眼睛……”妈妈叹了口长气,不胜低回的说:“那段日子太美太好了,我总觉得,那时的他,是真正的他,豪放,快乐,细腻,多情!以后那种暴躁易怒只是因为他内心不宁,他一直像缺少了一样东西,而我不知道他缺少的是什么。但我确定,他是一个好人!”我听呆了,这可能是事实吗?妈妈!她竟爱着爸爸!我困惑的摇摇头,问:“你一直爱他?直到现在?”
“是的,直到现在!”“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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