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又喝了一口米酒,明明那样的甜,却让他觉得有些苦涩。
陈秋娘听得难过,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就低头继续吃糕点,泪水却滴落衣袖。
片刻的安静之后,张赐又说:“后来,我还是把那些凉了的菜吃光了。真的很好吃啊。”
陈秋娘听得心里如同刀割,偷偷擦了泪。他却忽然提高了声调,说:“秋娘,你知道么?我母亲的神情从最初的开心快乐到疑惑不解,再到难过心疼。她看我的眼神,跟你一样,充满了心疼、难过又无奈。”
他说着,转过身来瞧她。只见宽大的斗篷里,她娇小的身子瘦削得似乎一阵风都能吹走。她端坐在那里瞧着他,眉头紧蹙。他看得懂她的神色,那是对他的心疼,一如当年,她母亲对他的那一种。
从小,他是家族祖训的牺牲品,是九大家族的顶梁柱,亦是张家的决策者。他也习惯了没有朋友,没有在乎的人,没有在乎的事,没有属于自己的兴趣。每一天,他要做的事就是思考如何保护九大家族,如何跟敌人周旋、躲避敌人的追杀、粉碎敌人的阴谋,或者考虑如何将家族里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统统压下去。在这个位置上,他可以一掷千金,可以生杀夺予,可以搜罗美人。他可以做很多,可是唯独不可以有他自己,不可有自己的情绪。
这么多年,他不曾肆意妄为过什么事,也不曾同情过任何人。可是,在汴京的皇宫之内,那个远离故乡的绝色女子讲述起她的身世,讲述起她为了女儿才这样苟且活着,并且在无能为力之下,把希望女儿过得好的渺茫希望寄托在他这个认识才片刻的陌生人身上。那时,他瞬间想到了母亲。他的母亲为了自己儿子的平安,选择了死亡;而眼前这个女子为了自己女儿能活着,选择忍受敌人的凌辱。
因为想到了母亲,感情的闸门被打开,心中唯一的遗憾之事便是那时太年少,未曾保得母亲安平。他曾在得知母亲去世的真相后,无数次来到这个山顶,仰望着星空,难过得不知道所以。
因为花蕊夫人与自己的母亲一样,在为自己的孩子做着伟大的事。他这么多年,第一次同情一个陌生人。而且破天荒地答应了她。
他说:“你放心,如若我活着,必然找到她,想办法保她安平,过幸福的生活。”
她跪了下来。给了他一支发簪,说:“这是赵匡胤想方设法想要得到的。不过,这只是一部分。另外的部分,是陛下亲自做的。我亦不知是什么。”
他摇摇头,说:“我不曾想要这种东西。我答应你的,并不是需要什么报酬。再说,你不怕我是赵匡胤设的一个局么?”
她摇摇头,说:“张府在蜀地,眉州*镇。张府拥有顶级火器,张府的护卫个个精锐。张府的族长从小培养。孩子,我是陛下最宠爱的费贵妃。张府的秘密我怎么会不知道。我还见过你小时候的画像。只是陛下觉得张府是百年望族,且以天下为己任,而且他认为若是张家人有心问鼎天下,就凭那手中顶级的火器与精锐的护卫队,就可以占据蜀中,逐鹿中原,扫平南越了,何至于偏安蜀中小镇呢。所以,他对于张府只有从心底里升起的佩服以及你们不想将火器用作战争的遗憾,却从不曾有丝毫的打扰。”
张赐那时已做了族长多年。却还是不由得一怔。原来孟昶并不只是沉迷声色、摆弄花草,他也有厉害的间者系统,只是不太执着于问鼎天下。亦不太想百姓劳民伤财,所以什么都不做罢了。
在他怔住的间隙,费贵妃又再度请求他救她的女儿,说普天之下能救她女儿,给女儿幸福的便只有他张家了。
“蜀地富饶。国库钱粮大有结余,便藏于一处。我这发簪柄内中空,藏有一图,可指示你找到宝藏,至于如何开启。我便不知。今日给予公子,一是想让公子救我女儿。二是不想蜀地富饶落入野心家之手,如今我身陷囹圄。远在他乡,偶尔听见蜀地遭遇兵祸之惨状,心中暗自垂泪,更不想这宝藏落入赵氏之手。所以,请公子收下。”花蕊夫人将那支发簪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若活着,必定想法给你女儿平凡安定的生活。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花蕊夫人疑惑地看着他,说:“公子请讲。”
“你得活着。”他说了这四个字。
花蕊夫人没有问原因,只是点头说“我答应你”。因为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只要他答应救她的女儿,她便不在乎什么了。
“如果你违背了誓言,自己结束性命,我便不会救你的女儿。”他强调。
花蕊夫人是见惯风浪的女子,不问原因,再度郑重地点头,说:“事关我女儿,我说话算话。”
他看了花蕊夫人一眼,看的不是她的倾世容颜,而是作为母亲的一种伟大与坚强。然后,他离开,将救她女儿的事放在心底。也只有他自己明白:他这一次同情这个女子,插手这件棘手的事,不过是因为母亲。因为对于木母亲自尽的事件耿耿于怀。
后来,他把那支发簪贴身收藏,不曾让任何人知道他有富得流油的蜀地宝藏图。他从心底里不想去开启这个宝藏,也不想多生事端,尽管赵匡胤一直在寻找孟昶的宝藏,曾多次逼问花蕊夫人。
他也始终想着要寻找花蕊夫人的女儿,无奈在汴京还有诸多事宜,而这一件事,他不想假手于人。再者,他在汴京的外在的身份是张永德的二儿子。赵匡胤怕手下的将领有异心,每次出征都将他们的家眷留在汴京做人质。他便更不能离开汴京回蜀中了。
等到赵匡胤班师回朝,暂时休兵。他提起蜀中老祖母身体不适,想要回蜀中探望。赵匡胤也早就想除掉他,想着从汴京到蜀中这一路上或者更容易杀之,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他原本还想着回到蜀中,派十八骑暗中根据花蕊夫人提供的线索到五里镇寻找她的女儿,却没想到一路上遇到了无数次追杀。十八骑也损失了五人,而他躲避追杀,亲自入蜀山,一路来来去去,将近四个月,才来到眉州。不料一入眉州,又被敌人盯上,不得已被逼入二峨山中,身负重伤。在濒临死亡的边缘,他已没法挪动,只得藏身于水潭之下时,他看到了她。那一刻,他以为是幻觉,可是她实实在在地来了。
之前,他曾无数次想花蕊夫人的女儿该是什么样子?九岁的女娃会不会有倾世容颜,如同她的亲娘一样。长在普通农家的女娃,应该单纯快乐得多吧。
可是,她来了,瘦削不堪,虽然美丽,却一身破旧。那神色倒是沉着,眼神干净。她寻找草药,为他处理伤口,又熟练地喂他吃生鱼肉和鱼腥草等。尔后说出的话,那样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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