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那边的伙计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都当二少爷是接了皇上的命,又要出门去了。”绿松也深知蕙娘的用意,她详细地汇报,“自己人这里,知道得多些,都模糊知道是又闹别扭了,但到底为什么闹,也没人能说清。至于拥晴院、歇芳院的人么,倒还都来问我,我套了几句话,她们知道的,和当归那头知道的差不多,只是因歪哥儿跟着去了冲粹园,总有些闹疑心。”
见蕙娘沉吟不语,便又道,“还有养娘同我说,这一次,可能……可能是您把事儿给办差了。”
廖养娘熟知蕙娘个性,自然知道她在占理、不占理时态度的差别。蕙娘微微苦笑,“这话,也对也不对吧……我是没不占理,但肯定也有人在背后坑我呢。”
“挑唆您和姑爷的关系!”绿松眉一扬,若有所思,“达家那边,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了……”
“你这几个月在外头,消息到底是不灵通了。”蕙娘便把福寿公主对权仲白有意的事,告诉给绿松知道,“我在冲粹园,亲自问的姑爷。姑爷把当时的情况都和我说了……嘿,她这是故意要阴我呢。”
她只含糊说了几句,没把具体过程说出,绿松却也并不细问,她更感兴趣的还是蕙娘追去冲粹园的事,“刚才我进来,倒是只见到歪哥儿在外头玩耍,没看见姑爷……”
“他已经动身往南边去了。”蕙娘说,见绿松投来询问的眼神,便道,“我出尽百宝,才让他把歪哥留下,就为了这个,我还和他做了个买卖,他把歪哥留下,我就让家里人放他一年清静,不出马催他回家。他把歪哥还我,还有入宫自己和皇上解释,不要给家里带来麻烦……哼,你瞧夫妻当到这个份上,多么有趣!”
本以为主子在她跟前,会有些情绪上的宣泄,但如今虽然态度有隐隐伤痛,也把话给交待了几句,但从这势头来看,这么大的事,她倒是自己给消化得差不多了,现在可能就是希望和知心人说说话、分分心而已。绿松有点吃惊,欲要再行探问时,蕙娘已道,“对了,还没问你呢,当归最近的差事办得如何?我知道你的差事,一直都办得很卓绝的,定能让人满意。可当归就未必了,他这几年和姑爷走得也不近么,这一次姑爷下江南,他居然也不跟去服侍,这可有点怠惰了吧。”
这话初听只是在关心当归,可绿松细一琢磨,心头一跳,忽然间冷汗潺潺,只觉得自己实在太糊涂了些,从进来开始,主子每句话里都似乎含有深意,自己一句话都没听出来,现在,居然要主子把话给挑明了。自己表现得如此愚钝,恐怕主子已是十分失望,原本打的主意,就未必还会坚持了!
她再不敢矜持了——也没有从前那超然的态度,双膝一软就跪了下来,沉声道,“性命所在,奴婢亦是逼不得已,请……请主子恕罪!”
蕙娘扫了绿松一眼,已知道绿松现在的确已经失去斗志,再不会和她对抗。起码,她是不会再否认自己内间的身份了,她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由得绿松捧着肚子,尽量作出卑微的姿态跪在地上,自己却并不表态、搭理,只是思忖起了权季青的态度。
是的,权季青的态度。
早在权仲白翻阅手记的时候,蕙娘就知道她肯定是被人坑了。没有人挑唆、推动,就算歪哥把她的盒子给拆了,里头的东西露了出来,权仲白会去阅读一本明显是私人札记的东西么?以他的作风,怕不会那样轻率!权季青的帽坠和五姨娘的海棠簪,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很敏感的东西,他没有这个动机。
但在当时,一个歪哥拆盒子,这的确是巧合,还有一个,这手记里写的东西,前头有许多是绿松代笔,后来她开始梳理情绪以后,就是她自己来写,知道有这个札记存在的,都不会超过三人。她一时还是窜不起这条线索来,又要全心应付权仲白,一边运转脑力,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走。因此这个问题,也就被轻轻放过了。事后她先问云管事,再问权仲白,其实都是为了从福寿公主的线索里,尽量拼凑出事件的真相。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权仲白虽然和她闹翻,但她略施小计,便轻松问出了当时的情景——这颗蓝宝石,其实就是个幌子,福寿公主真正的目的,恐怕是为了让权仲白看清楚,怎么拆卸这枚盒子的机关。
再结合福寿公主同达贞宝之间的新交情,整条线索已经初具雏形。达贞宝在她屋里曾经看到过这个盒子,这种前朝皇帝手制的古董,传世几件那都是有数的,坊间也不是没有仿货,福寿公主要依葫芦画瓢地寻个仿物来,不难。至于达贞宝是怎么煽动她和自己为难的,那手段自然多了去了,也不必多猜。
这解释了一个问题,那就是福寿公主的目的,但依然还存在另一个问题:达贞宝是如何知道夹层中藏有札记,而札记中又记叙着可能对她不利的内容的?
起码,她必须很清楚,那就是这本札记里有些内容,是超出了权仲白的忍受限度的,比如说她对权家人物的尖刻分析等等,这些的确都可能触怒权仲白,引发两人间的口角。
这就把嫌疑清晰地局限在绿松一人身上了,作为蕙娘最信任的大丫头,也只有她被允许接触这本札记。绿松如何把消息送出去,这消息如何送到达家手上,这里头当然有一些很有趣的东西,但这还比不过绿松身份的要紧。绿松这些年来在她身边,能够传递出去多少消息?难怪鸾台会对她了如指掌,甚至对宜春票号的能量都极为清楚,有绿松这双眼睛在,他们能看到的东西,当然不少。
蕙娘有没有不快?当然有,任何人都不喜欢被欺骗的感觉,但能挖出绿松,她也比较放松:一个暴露的内间,有时候比没有暴露的内间要有用多了。
该如何处置绿松呢?杀了她有点太浪费了,利用她放点假消息迷惑鸾台会?有点意思,但依然暴殄天物。只是经过短暂的思索,蕙娘便断定,绿松对她来说最有用的地方,便在于她打开了一扇通往鸾台会内部的窗户。
到目前为止,她所接触到的鸾台会,几乎还是一张纸,纸上写着什么,那是由云管事和良国公等人决定的。真正的鸾台会是什么样子,内部究竟是什么结构,她根本还是一无所知。绿松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她都必须把她所知道的,鸾台会的一切给吐露出来,当然,其过程是温柔还是严酷,那就要看她自己的配合程度了。
这都是已经确定的思路,甚至在她见到权仲白,把事情的经过问出来之前,她就这么认定了,所以才会对廖养娘提到绿松,问起她的近况。她一直不懂的倒是余下的一点:既然绿松是内间,那么当时她在湖边和权仲白名为‘交心’实为履行策略的时候,绿松作为把守在侧的丫鬟肯定也能猜度出一些来龙去脉。她本人可能懵然无知自己的消息最终到了哪里去,但这一条消息最后被权季青掌握在手里,那是毋庸置疑的。不然权季青也不会一直拿这一点来说事,眼看要输了,还要权仲白,‘你只问她一句话’。
但话又说回来了,如果云管事的那句话不假,处死达贞宝对他来说就是一翻手的事,那达家和鸾台会恐怕瓜葛的确不深。他们不可能把这条讯息握在手中,一等就是一年多也不运用,非得等到权季青失踪以后,才曲曲折折地透过福寿公主来这么一招,反而恰到好处地给她提供了一条安排权仲白远走的理由。这时机实在是有点太巧了,结合从前的一些猜度来看,她有七八分肯定,权季青此刻恐怕就藏身于达家。而他给达家出的这个主意,只怕是没安什么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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