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但是这接二连三高烧,却也十分吓人。权仲白算是理解了牛淑妃顾虑了,他亦有几分担忧:一般说来,肺痨是不会如此积极地传染他人,难道这一次,又是一种奇病不成?
他也顾不得和二皇子多说什么闲话了,将药箱放下,便上前要给二皇子扶脉,那宫人自然为他搬凳子放迎枕,又有人要上前扶二皇子起来,二皇子喝道,“自己坐,不用们扶。”
此等金枝玉叶,发起脾气来谁敢直撄锋锐?尤其牛淑妃又不大管束二皇子,对他只是一味宠纵,就是打杀几条性命,恐怕牛淑妃都不会说什么。小宫人吓得立刻就缩了手伏在地上,权仲白扫了她一眼,还未说话时,二皇子已叹了口气,哑声道,“知道,权先生不喜欢这样大脾气……算了,们都下去吧,免得看了心烦,又招惹权先生不快。”
得他一句话,众人都如蒙大赦,忙一股脑退出了屋子,牛淑妃在窗外,自然叫他们过去盘问情况,这里二皇子方才安稳躺好,将手伸给权仲白,恭声道,“麻烦先生了。”
权仲白看了他几眼,方才微笑道,“不麻烦,看殿下口齿清楚、思维敏捷,倒不像是发烧样子。看来,这一次病症,不会有什么妨碍。”
一边说,他一边将手指放到了二皇子脉门上,才品了一会,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猜测:脉象清晰有力,除了跳得比平时快了那么一点儿以外,竟是毫无不妥。权仲白望着二皇子只是笑,二皇子也望着他傻笑,他又偷眼去看窗外——虽说他母妃,很关切地透过玻璃窗正往里张望,但权仲白是背对着窗户,二皇子又深卧床帷间,她只能大致看到一个轮廓,要看清他们表情、动作,便有一定难度了。
“先生您看。”他献宝一样地揭开了被子一角,“热得直冒汗呢!”
权仲白偷眼一看,也有点无语了:这被子里捂了有四个放了热炭手炉,能不热吗?也亏得二皇子布置得好,牛淑妃没看出来也就罢了,竟没被那些宫人太监发觉。
“借着爹,大伴高烧,就来淘气了。”他收了手,淡淡地道,“不愿上学,和母妃撒了娇也就罢了。至于这么淘吗?”
“不是一直说没病呢吗?”生得可爱,就是占便宜,就算是红头涨脸,皇次子看来都硬比旁人可爱了几分,撒起娇来,也是格外地招人怜惜。“这说都是大实话呢,只是他们都不信,又有什么办法呢。”
“殿下没办法,有办法。”权仲白作势就要起身,皇次子急得在床上都是一蹦,他可怜巴巴地央求权仲白,“权二伯,您别和一般计较,做错了,以后,再不敢装病了。”
“蒙混过母妃,不算什么难事。”想到牛淑妃,权仲白唇角不禁微微一抽,“可是怎么骗过太医?难不成,也和他们实话实说了?”
皇次子毕竟今年才止六虚岁,就有些城府,也还远未喜怒不形于色,他得意地一咧嘴,手一搭胳膊,“您再扶扶脉?”
权仲白看他好玩,果然也把手又搭了上去,这一次,皇次子脉搏就要凌乱得多了,不但急促,而且不大规整。但他看着皇次子把手放到胳膊上,略一琢磨,也就明白过来了:恐怕是他自己憋了气,又拿手指摁住了经脉,因此便令脉象一时颇为混乱。但这种办法,不但坚持不久,对于有经验医生来说,亦只能糊弄一时,只要稍加分辨,也就能多少猜出端倪了。
既然皇次子不声不响,学会了这一招,那么配合他‘骄纵’脾气,不快心情,也就能解释那两个太医为什么扶不出所以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皇家主子病,能往权仲白头上推,他们也不会客气。
“要不是大伴也病了,”皇次子亦是乖觉之辈,见权仲白面色宽和,他便低声道,“也不会这么安排。平时上学时候,大伴是寸步不离,即使偶然间在园子里见到先生,也不能多说什么。回到宫里就更别说了,要是生了病,母妃肯定陪着见您。想,都说父皇得是能过人瘟疫,这不是正好大伴前阵子吃坏肚子,正发烧呢吗……”
话是这么说,似乎事情就有这么巧,但山公公究竟吃坏了什么东西,以至于发起高烧,还很值得商榷哩。毕竟是皇宫内院长大孩子,年纪虽小,却已经知道他大伴,乃是母妃眼线了。权仲白微微一笑,也就顺着皇次子话往下说,“费了这么大周章,殿下是有所求喽?这会都来了,想问什么,就快问吧,再不开口,恐怕母妃又要派人进来了。”
这确是很有可能事,牛淑妃自己不敢进来,派个人进来嘘寒问暖总是没问题。皇次子眼神一暗,他低沉地道,“本来想问什么,二伯心里说不定也早有数了。有几个人都和影影绰绰地提及了一件事,他们让来问您。您在宫中行走多年,一直为母妃他们请脉,对这种密事是最清楚。人品又高洁,决不会对说谎……”
这貌美而精灵孩子,大人般地叹了口气,竟流露出些许不属于他这个年纪成熟与无奈,“可今早又觉得,也不用问了。”
他垂下头去,玩弄着被角。“昨晚为了打个伏笔,说了不舒服。母妃听见,应该都没往心里去。可今早,贤嫔娘娘就过来给母妃请安问好了,平时没事时候,她从不过来,只有病了、不舒服了、和母妃拌嘴了,她才会寻了各色各样借口,到咸福宫里来给母妃问好,抱着妹妹来看……今儿她过来以后,说额头烫慌,母妃都不敢进来,身边宫人和太监,一个个怕得要命,只有贤嫔娘娘进来看、劝。她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来,她瞧眼神和别人是不一样。”
二皇子喃喃地说,“现在想想,贤嫔娘娘对,一直也和别人对不大一样。”
母子天性,又岂是任何人、任何事能够阻挡。即使牛贤嫔一向和咸福宫若即若离,恐怕亦不敢把自己感情表现出来,但她流露出蛛丝马迹,显然已经为敏锐二皇子发觉,甚至,早在任何人能给他提示之前,他便已经有了直觉般感应。
二皇子又瞟了权仲白一眼,像是从权仲白表情里汲取了更多信心,他轻声说,“您什么也不必说,明白啦。但这件事儿,让母妃知道了总是不大好。请二伯您在母妃跟前,也别提这事儿,成吗?”
还这么小,就懂得牛淑妃强势,牛贤嫔弱势了。再想深一点,牛淑妃能借鸡生蛋,他这颗被生出来蛋,当然亦可以反过来再做个借鸡生蛋局,只要牛贤嫔能挺得住,自有她风光无限一天。——清蕙也真是说得不错,这一局赢家,也还未必是牛淑妃呢。
权仲白不禁亦有几分感慨,他嘿然一笑,“要不想给贤嫔惹麻烦,今儿这个局,还得想办法圆过去。”
见皇次子有些不解,权仲白只说了一声,“毕竟还小,这几年,还是安心读书吧,别自作聪明啦。”
便将被子一掀,又握着皇次子衣领,轻轻松松便把他提起来放到了地上,如此一来,四个手炉自然大白于天下,牛淑妃讶异之情,隔着窗子都能感觉得到,她提着裙角就进了里屋,“权先生,这是在唱哪一出啊!”
“这一阵子,翰林院先生们,对殿下期望恐怕是比较高。”权仲白轻描淡写地说,他瞟了牛淑妃一眼,牛淑妃面上,果然掠过了一丝不自在。“殿下也是积累了劳累,便想要脱空几日,借了大伴不在当口,就闹了点幺蛾子,想求了情,好歹能休息上几天……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待成全殿下,只是捂在被子里实在太久,火气上冲,再不揭穿,一会儿准闹口疮,装病变成真病了。就是这会,也得开点药,再休息几天才能把病根给压下去。”
“这孩子!”牛淑妃顿时是哭笑不得,要数落皇次子,又有些狠不下心,“吓死娘了!真是——”
权仲白一边开方子,一边又点了牛淑妃一句,“娘娘,孩子还小,劳累不得,拔苗助长可不大好,怕只能适得其反,把身子压虚了。这功课,还是轻点儿吧。”
牛淑妃颇有些不以为然,似乎认为权仲白不晓得时机敏感,她道,“权先生,您这就是有所不知了,这一段日子又不同于别时候……”
话未说完,皇次子扯了扯她衣袖,轻声道,“母妃,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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