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该,”蕙娘也知道此时没有自己伤心的余地,府里的事终究还要自己做主,只好抹了抹眼睛,和三姨娘走到廊下说话,“焦梅一会就来了,他会帮着操办的。您先让人到王家、方家……”
点了几户老爷子多年得意门生出来,又道,“还让他们预备下白事东西,看来——”
话没说完,听到里头一声动静,误以为是老爷子撒手,忙奔进去,才知道是自己虚惊了。只也不敢再出屋子,只是坐在老爷子榻前的小几子上,眼巴巴地盯着老人家瞧。
老爷子毕竟是有几分虚弱了,他闭上眼歇了一会,才欣慰而又怀念地望向蕙娘,轻声道,“做什么,忽然间,又变成小时候那个样子,只顾着坐在我边上瞪眼睛……”
说着,便垂下手来,让蕙娘握住。蕙娘再忍不住,紧紧地握住祖父那温暖而粗糙的手,呜呜咽咽地道,“祖父,蕙儿舍不得您……”
老爷子微微一笑,“祖父又何尝舍得你呢,总是人生走到这一步而已……该到地下,去和你爹、你祖母这一大家子人团圆啦。一想到这儿,你祖父又觉得也没那样难放手了……”
他话音刚落,屋外不由便响起一阵哭声,焦子乔、四姨娘扶着歪歪倒倒的四太太进了屋子。四太太哭得站都站不住了,却还不住道,“要为爹高兴,要为爹高兴……这是一家团聚,是一家团聚了!”
到了这时候,才觉出焦家人少,这么几个人,已经是全家到齐。蕙娘只觉满腹凄凉,平时十分的精明才智,此时连一分也发挥不出,活像是回到幼年时分,蜷在祖父身边,只懂得擎着眼四处去看,却不明白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还是权仲白比较不动情绪,进进出出安排了一番,屋内顿时就有条理了,先有些惊慌的下人们,如今也都安稳下来,一面在邻室预备白事,一面给老太爷呈上羹汤,老太爷什么都不要吃,只喝一口水,含含还吐了出来。
他精神倒还算不错,没一会就嫌众人都围着他,吵闹得很,因道,“你们都到外头去吧,不要哭哭啼啼的,老子的喜事按喜丧来办!都给我乐起来!”
蕙娘和四太太、三姨娘面面相觑:老爷子虽然是全寿、全终,但焦家遭遇大劫人丁太不兴旺,却是无论如何都靠不上全福的边了。
但老人家霸气了大半辈子,临到老了也还是这么说一不二,见众人不应,他便喝道,“外头人怎么论,他们论去,老子一生逍遥,天也斗过、人也斗过,一生宦海得意,天下事尽在我手,退也退得漂亮——我活得够本了!我说是喜丧,那就是喜丧!”
权仲白本不做声,此时忙道,“是,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又给众人使眼色,众人恍然大悟,都纷纷道,“您说的是!”
便又都退出屋子,要去隔邻等候,唯独蕙娘舍不得走,老爷子也没撵她。等屋内并无别人,只有权仲白和蕙娘了,方对权仲白摆了摆手,露出疲倦来,微不可闻地道,“你也先出去一会吧……”
权仲白和蕙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指了指案旁银磬,见蕙娘会意,便也退了出去:众人心里都有数的,老爷子一向疼蕙娘,现在这是要乘着自己精神还清醒,再和她掏掏心窝子了。
“嘿……”可没想到,老爷子沉默了片刻,一开口,又是自嘲地一笑,“都让着我呢,我看,等我咽了气,你们还得当一般丧事来办……”
他摇了摇头,止住了蕙娘未出口的话语,慈爱地道,“丫头,坐到我身边来。”
蕙娘揩了揩眼睛,坐到老人家身侧,强笑道,“谁说的,我答应您,这事咱们就按喜丧来办,谁也不许哭鼻子!”
老爷子被她逗乐了,他伸出手想要摸蕙娘的脸颊,可手到了半空,又没了力气。蕙娘忙捉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侧。
“还是不要那样惊世骇俗啦……”老爷子闭上眼,低声道,“人死了,说过的话就再不算数,任是三皇五帝也不外乎如此,你祖父又有什么能耐,能超出他们之外?”
他轻轻挣了挣,将手放下了,喘了几口气,方道,“焦勋……知道仲白回来,没有为难你吧?”
“您多想了。”蕙娘忙说,“他和我的事,都过去了,现在,他就是……”
她也说不下去了:虽说她已经嫁作人妇,可焦勋现在又不是她的手下,也不是她的朋友,两人到底算是什么关系呢?
“在你心里也许是过去了,在他心里……”老爷子叹了口气,他忽而闭上眼,梦呓一样地道,“多一条退路也好,好歹,万一事情不成,还能把命给保住。”
只这一句话,蕙娘便知道老爷子对鸾台会之事不是一无所知,曾有的怀疑,立刻回到了心底:焦家那大得离奇的下水道,那恰到好处的宜春号陪嫁,老爷子对权仲白的一力看好,上辈子对焦勋曾有的忌讳,这辈子对焦勋回归那特别的态度……
她想要从老爷子的眼神里看出一点端倪,可也许是预想到了这一遭儿,老爷子已经合拢了眼皮,蕙娘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接连几次都是欲语无言,她想问老爷子是否真的心中有数,把她嫁进权家又存了什么心思,想知道老爷子为什么一直都不说破,想知道老爷子——
可这些,都并不适合这样的场合,老人家看着精神,实则已是弥留之际,此时再来计较是是非非,还有意义吗?
“您……您就放心吧。”她强忍着心底翻滚的情绪,沉声道,“我不会有事的,一定、一定能照看乔哥一辈子……”
老爷子唇边逸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你以为我是为了乔哥吗?”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片刻后,才为老爷子的喃喃自语给打断了。
“从前我们家刚出事的时候,我恨啊……蕙儿,你祖父恨得不得了,恨不能打上金銮殿,把那老狗贼给掀下马来,活生生一口一口地咬死。我恨不能掀起大乱,让天下给我们家人陪葬,我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蕙儿,我恨不能葬送了这世道。我们全家人都去了,连一个活口没留,这世道却硬生生拦着咱们,去惩戒那些罪人。黄河水患多年,不是他骄奢淫逸掏空了户部,大堤不至于失修,不是姓吴的玩忽职守,我们一家人可以逃的——我晚上睡不着,我就瞪着屋顶,我想我就是用尽了我的力量,也要给这天杀的天子捅一刀。”
他叹了口气,瞪着帐顶又是自嘲地一笑,这才望向蕙娘,轻轻地说。“可人,是会变的……老了,火气渐渐地淡了,心也软了,贱骨头也犯了。李家对不起我,可我毕竟是李家的臣子,从前我想,窃钩者诛、窃国者侯。那算什么本事?我要窃了李家的国,还做得干净利索没人知道,还要登上李家天下的《名臣谱》,欺世盗名,我也欺世盗名到了极致……可我也只能想着,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地去放纵一些事。可真到了明白一切,真到了这个颠覆天下的机会放在跟前的时候,祖父还是软了,有些事就是瞒得过天下,也瞒不过自己。这一步,祖父到底还是跨不出去……”
“你和焦勋在自雨堂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老爷子眼中射出了无比复杂的神色,“权家水深,我知道……可我没想到水深到了这一步,祖父对不起你,一辈子精明能干,可婚事却没给你说好……就为了争宜春票号这口气,倒是赔上了你……”
蕙娘几乎要忍不住呜咽:她是委屈的,却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祖父毕竟是没有欺骗她,对权家的图谋,他也许有猜测、有放纵,但始终,他并不是同谋。
“祖父,我……”三个字,她说得几次哽咽,“您别担心,我有主意……”
“你那主意,”老爷子摇了摇头,他忽地叹了口气。“也是没有主意中的主意了。自从知道了真相,我也为你着急啊,我也帮你想啊,我都不好意思见你。我对不起你,我的蕙儿就是命苦。人家都只看得见你的好,你的苦他们半点不晓得。你的哥哥姐姐们要都还活着,你哪会这个样子?”
说到这里,老人家不免也动了情绪,他握着蕙娘的手,急切地道,“下辈子,下辈子祖父就宠你一个,孩子,咱们要有缘再做祖孙,祖父谁也不疼,就专宠你一个,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喜欢谁就是谁……”
可在这下辈子前,还有这辈子,在那虚无缥缈的许诺跟前,还有冰冷的现实。蕙娘想笑,却又忍不住眼泪,想哭,却又不敢纵情,多少苦楚、委屈汇聚成了一滴浓浓的泪水,落在唇边扭曲的笑花儿上,她轻声说,“这就是我的命,爷爷,我认了。”
老爷子闭上眼,眼角亦滚落了一滴浑浊的老泪,他长叹一声,声音都发了抖——可当他再睁开眼时,这一切情绪都隐匿不见,他又是那个焦阁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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