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心知肚明:良国公府在权族内,是有自己的立场和考量的。甚至也许还有一个计划在暗地里运作,这一点其实连权族都不是毫无察觉。倒是蕙娘还一直一无所知,这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从前良国公不说,是等着她自己来问,那就是他在拿捏蕙娘,没想到蕙娘这么沉得住气,现在情况如此,良国公再不把自己的盘算说出来,蕙娘根本就没法在会议上配合他的意图,良国公还摆什么架子?
说实话,一家人,公公和媳妇之间还要彼此算计、防范,互相试探,说出去那是要惹人笑话的——若是权仲白并不受宠那还算了,可他分明是良国公心尖尖上的继承人,翁媳两个还要这么你留一手我防一手的,良国公估计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不无解释的意思,“从前不让你知道,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安全。再说,家里的事,也不全是你公爹做主,你那素未谋面的大伯,说话亦很有分量。我们兄弟也有二十多年没有相见了,再亲的血缘都有被冲淡的一天,虽然是兄弟,也不能不讲究个人情世故。焦氏你是聪明人,应当懂得我的意思。”
当时婷娘让她把玉佩带回东北时,蕙娘已有所猜测:是否把她拉进国公府的核心计划,这个决定权良国公显然是让给权世芒了。把她差遣回去,估计也有这方面的用意。如今良国公点得更透——不论当时如何定计,现在京城享福的还是权世安这一系,就算解说计划的工作还是要着落到权世安身上,但再把蕙娘纳入计划之前,先取得权世芒的许可,这也算是他对大哥的尊重。只是没料到权世芒居然受到这样重的猜忌,双方连面都没有见上,蕙娘就不得不踏上回程了。
“我心中也时常为长辈们忧虑。”她说,“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容易,大伯在老家,看来也是处处都要小心,也不知是否遇到了什么麻烦。说不说的,我倒没什么,反正只是按长辈们的吩咐做事就对了。”
她这么通情达理,良国公不免一笑,他说,“你大伯的事,你知道得还不是很清楚,为他担心,倒显出你的孝心来了。不过,当年是因为族长老爷子身子不好,内外气氛难免剑拔弩张了一点,他也算是被殃及了吧。实则他在老家地位还是比较稳固的,即使受你几个族叔、族伯的猜忌,也没那样容易出事。现在德妃起来,那就更好了。”
在蕙娘看来,权世芒于东北折腾出的那点动静,其实根本都做不得数。就算娶了崔家女又如何,只要他还得回凤楼谷居住,以权家私兵的数量,灭他全家那不过就是打声呵欠的事。蕙娘是到过凤楼谷的:权族把这个谷经营得很好,最好的一点,就在于谷内人都很听话,几乎全是衣食无忧。权世芒想要联合谷里周家那几户势力对付宗房都没什么希望。至于崔家,不过是姻亲罢了,难道还会为了权世芒认真和权族翻脸?就是现在瑞雨过去做了宗妇,恐怕崔家都没那么讲义气吧。说到底,权世芒也不过是瑞雨的侄女罢了,就是亲爹亲女儿,在这种大事上,翻脸相对的也都有的是。
这个道理,她明白,去过凤楼谷的良国公没道理不明白,蕙娘犹豫了片刻,还是出言道,“您也有二十年没回去了,也许从前谷里是另一番景象……”
“这你就无须多虑了。”良国公并未动怒,反而笑了,“遇事多想是好事,你公爹我有什么思虑不周的地方,你该提醒也提醒,不要有什么想法。不过,大哥这事终究不足为外人道,反正你记着,只要有德妃在一日,大哥就绝不会出事那就对了。”
看来,此事还有些秘辛难以为蕙娘所知,蕙娘点了点头,不再发问。良国公便温存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我知道你心里是有几分委屈的,好好的千金大小姐,嫁进我们家以后,好日子没过几天。成天不是为了娘家忙,就是为了夫家忙,仲白什么都不知道,二愣子一个,也是个不省心的主,偏偏脾气大,只能捧着拍着,还不好敲打……没准你心里,也有几分恨我们权家,非得把你说进来做媳妇,把你拖进这摊浑水……”
蕙娘垂下头去,轻声道,“恨倒不至于,但委屈有时却也是难免的。家里家外,事情太多了……”
“这事该怎么说呢,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良国公叹了口气,“文成公一辈子就坏在本事太大上了,这份家业,觊觎的人太多了。明枪暗箭,根本防不胜防,现在虽说攀上了天家,其实也还有许多人在等着给宜春号一点难堪。前些年票号走得那样顺,和文成公的保驾护航是分不开的,我们和文成公之间,也算是早就有了些无言默契。文成公当时若不许嫁,按鸾台会的作风来说,只怕一家人都要出事。”
蕙娘亦早料到了此番说话,只是良国公言之凿凿这无言默契,令她只能无言以对:就算老爷子很明确地对她表示过,自己对鸾台会的底细和意图并不了解,但她难道还不够了解这些老奸巨猾的政治家们吗?就算是临终前,他们口中吐出的,又哪有一句真话呢?也许良国公是在花言巧语地安抚她,也许他说得有几分真心,反正对她来说,合适的答案从来都只有一个。
“就算再好强又如何。”蕙娘叹了口气,“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只是个女儿家。现在孩子都有了,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能和离么?生是权家的人,死是权家的鬼,别的事再多想,也没意思了。”
她要是全不介怀,也许良国公还动点疑心,现在蕙娘这一说,良国公面上的神色就更温和了,只他很把得住,蕙娘能看得出来,这几句好话还不至于动摇了良国公的判断,这一次他肯定是有备而来,势将吐露一些国公府的底牌。但她就是表现得再好,良国公也只会吐露这么多了。
和这些老狐狸相处,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蕙娘也没打算从良国公口中挖出什么信息来,因此她也是坦然自若、不动声色,良国公打量她几眼,唇边亦牵出一线笑意,他和声道,“你能这样想,那就好了。我这一辈子就这么几个孩子,老大、老三不说了,老四那个逆子,有不如无。将来什么东西还不是留给你,留给歪哥,留给仲白?长辈们都只有一心一意为你好,再不会害你们的,你们就只管放胆往前走就是了,路都给你们铺好了,就有些烦难,也不至于无计可施。”
忠心表过了、好话说过了,也该进入正题了。良国公神色一正,问蕙娘,“这几年冷眼看来,你觉得鸾台会势力如何?”
蕙娘由衷道,“能耐确实不小,云里雾里的看不分明,只觉得世上他们做不到的事,别人也再难做到了。”
良国公唇边不由牵出了一线笑意,他道,“难怪这世上装神弄鬼之辈,屡禁不绝。其实很多事,你不了解个中虚实的时候,看着就觉怕人。你要是什么都懂了,反不觉得有什么可怕。鸾台会的能耐是不小,但他们做不到的事,可多了去了。虽说是建立在锦衣卫暗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但这么多年过去,背靠的又不是官家。他们的能耐,哪里能和从前的锦衣卫相比呢?”
他身在局中这么多年,知道得肯定要比蕙娘清楚——也肯定要比权世赟肯说,蕙娘禁不住也有一丝兴奋,她道,“这一次开会,难道竟和鸾台会有关么?”
良国公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世上没有谁是傻子,鸾台会的十八凤主,除了你、世赟、世仁以外,十五人都要给自己找个靠山。这还牵扯到了四部之间的斗争,甚至和宗族的势力斗争也是息息相关……之前你提议牺牲西北这条线把牛家搞倒,用心很单纯。但世赟甚至是我,支持这个提议,在公心之外,都不是没有私心的。世赟想要削弱老大的势力,我们国公府呢,想的却是利用此事营造机会,为营造今日的情势,做一番努力。”
他站起身来,在屋内来回踱了两步,“世赟有时想的还是简单了点,他自以为鸾台会北面在他手中已经是攥得牢牢的,没有谁能够夺走。族长给你的那枚凤主印,你识得眼色,无需我点拨也献给世赟,他就更加放心了。其实他也不想想,老头子毕竟老了,虽然自有一番盘算,但他的那点心思,现在又很难去节制权世敏了。权世敏心胸比较浅薄,西北这条线一失,原本操办火器一条线的生庵叔在族里立刻声势大弱——不赚钱了呀。生庵是支持他的,他现在是有点空虚了,想着给他弟弟也添点堵……”
而送出去的那枚凤主印,虽然一直都在会里露脸,但背后的人还是权世赟而不是蕙娘,这件事,自也瞒不过他。这一次会议,权世敏就算不能把鸾台会的一部分势力握在手心,恐怕也不会令权世赟继续在北部一手遮天了。或是扶植权世仁,或是扶植国公府,他反正总要分化一下权世赟的权力。
“有争斗,就有机会。”良国公望着蕙娘,一字一句地道,“凤主印不过小事而已,收不收回都不要紧。这一次,鸾台会十八凤主齐聚承德,你要让那余下十五名凤主都看到你的能耐,都明白你的本事,这会就没有白开。能坐上凤主位的那都是人精子,心里有数,现在和我们眉来眼去,对双方来说风险都太大了,在适当的时候,他们能懂得做适当的事,那就够了。”
蕙娘扬了扬眉毛,并没问究竟是什么时候才算适当,她道,“这会不可能一开几个月吧?这么短的时间,该怎么让凤主们瞧见咱们的本事?”
良国公说的是你,蕙娘说的却是咱们,透了亲近,国公听了心里也舒畅,他道,“这也不难,其实十五凤主大半都见过你了。当时在仲白世子之位彻底坐稳之前,有些借着同仁堂掌柜的名义来过,还有些这几年陆陆续续也都有上门相见,或是私下观察。你日后是要做鸾台会魁首的人,他们能不慎重考虑?顶上的人再怎么强势,事情也要下面的人做,十五凤主要有泰半不支持你上位,族里不给这个魁首位那也是有说法的。”
考虑的结果,自是觉得蕙娘的表现,强于权季青,也强于别的可能人选了。难怪良国公如此淡定自若,原来前缘是埋伏在了这里。蕙娘心里,竟有些古怪的熨帖:这几年来,她多半只有绞尽脑汁为人铺路的份,这种被人照顾、干得好处的事,已有许久都没落到她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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