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会意地点了点头,“妾身在会内根基还浅,正是懵懵懂懂的时候,绝不敢轻举妄动的,师父大可放心。”
周先生显然很着重这事,蕙娘都如此表态了,他却还又叮嘱了一句,“不让他知道,也是为了他好,这个道理,他父亲心里是明白的,我是明白的,只盼着你也明白为好。将他打发到南边去,这件事少不得还要着落到你身上来办,只怕过上不久,前院就要喊你过去了。这差事难在要办得天衣无缝,要他以为是他自己出走,才会心甘情愿地在外游荡,而怎么把他气得一两年都能顶住皇上的压力,坚不回来,这并不简单。可不论你想怎么安排,都决不能透露只言片语,仲白本人聪明得可怕,这么多年下来,恐怕真相对他而言就是一层纸而已,一旦捅穿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怕是……”
最怕是一旦权仲白本人在接受真相的过程中,情绪稍微一激动,稍微一流露出反对大计的意思,他便会被鸾台会先下手为强,从这世上抹去!
蕙娘心领神会,她挤出一丝笑来,“先生请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的。”
两人这一番对话,面上有些东拉西扯,但私底下却交换了一些极有用的信息。焦阁老可能对鸾台会有一定了解,甚至对他们的计划都不生疏。良国公府从十余年前起就已经在为今日布局,权仲白肯定是个大计划的重要环节,重要到他之所以从医,其实都是为这个计划服务,只是他本人并不知情……从婷娘来看,这计划的细节不论有多复杂,核心可能还是在走当年杨坚的老路。只是蕙娘也还有许多疑点未能解开,比如权家没有兵权,不可能和当时的杨坚一样,轻易得到天下。比如婷娘的亲外公应该是良国公的大哥,而不是云管事的父亲,也就是老家族长。又比如倘若权仲白真的不能信任,被鸾台会私下处死,他们的计划又该何以为继等等等等。但最重要的信息,还是周先生流露出的谨慎。
周先生觉得,立雪院的内间还是不够安全,在这里说得太细,还是可能暴露他真正的立场和态度!
蕙娘对立雪院一向是把持得很严密的,能够进入内帏服务的,都是她从娘家带来的老底子。这一点,周先生几次过来,应该也看在眼里,他还要作出这样的姿态,只可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焦家的的确确,有鸾台会的内间在,很可能是从当年良国公秘密向焦阁老提亲的时候起,就已经被安排着潜伏进了内帏。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自己才六七岁,刚被确认成为承嗣女,正是大肆采买人口加以挑选,培育日后班底的时候。立雪院里外这些骨干,根本没有一个能脱得了嫌疑!就是绿松,被自己亲自采买回来的人,也难免不会在日后被人收买。
在小书房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她因过度惊讶,的确气闭晕厥了一瞬,但多年习武的底子,也使得她迅速清醒了过来,只是借着这个机会,迅速地掂量局势,沉吟着该作何反应而已——鸾台会担心得不错,如今虽不说太平盛世,但政权也很稳固,改朝换代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先不说阴谋夺位,古来从没有成功过,就是能成功,这也是鸾台会的成功,关她焦清蕙什么事?她虽然有些野心,可却从没想过要称王称霸,做天下的主人。再说,就算万幸此事成了,良国公府又能落得什么好处?从古到今,改朝换代后的五十年内,掌权者总是要在内部清洗权力,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说自己就能在这一场清洗中,成为胜利者。是啊,在当时,她是动过把鸾台会出卖,如果权仲白不愿走,甚至把他也给抛弃,自己带着两个儿子远走高飞,把一团烂摊子留在中土的念头……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理智给压了下去:事实上在知道了这样的秘密以后,她不加入鸾台会,不支持他们的计划,那根本也就是宣判了自己的死刑。除了欣然加入以外,鸾台会当然没给她留第二个选择。
但在当时,她心里也没少打别的主意——从前不觉得自己需要这么大的力量,也就没和祖父开口,但实际上老爷子在首辅位置上干了这些年,手里没点自己的暗势力怎么行?若能接管过来,暗地里搞点小动作……
但今天周先生这一番话,却令她震动不已,很是庆幸于自己的谨慎。若果轻举妄动,被鸾台会发觉了……按鸾台会宁杀错不放过的作风来看,自己再次死于鸾台会的可能,不会太小!
这么个规模庞大计划周密的组织,甚至在她,在权仲白稚龄时起就开始布局,这计划要能为她谈笑间破去,鸾台会又哪能存留到今日?蕙娘从知道真相的那一天开始,便直觉地意识到自己在鸾台会跟前,几如一朵星光,鸾台会却好似天中明月,而它所瞄准的皇族,却又如一轮中天旭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又身怀宜春票号这样甩不脱的重宝,要独善其身,谈何容易?更别说还有权仲白同两个儿子需要她去维护。也所以,那一日她真是压不下自己的忧虑,甚至被权仲白看出了端倪。可就是当时,她心里也还是怀抱了一点希望的,她觉得自己身边,始终也可能还是有些帮手的……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除了自己一人以外,在鸾台会跟前,她没有别的帮手。
如此巨大的力量,好似一根擀面杖,能把她擀得平平整整,不留一点儿痕迹,而她所有的凭依,却只有她自己而已。甚至连她的夫君,都是她要计算在其中的变数!
这么大的压力,足以令任何一个人崩溃,然而蕙娘却并不是别人,好歹,她自小也就习惯了孤独,她早知道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对。
周先生这一次过来,要传递的一些讯息已经暗示过了,又知道权仲白一入宫,根本不知何时出来,便也不多留,起身告辞。蕙娘把他送到门口时,见四周无人,忽然心头一动,又问了一句,“师父当年收下仲白时,是否也是受到了一定的压力?”
周先生也微微有些震动,他瞅了蕙娘一眼,忽而笑道,“人多了,就有分歧,有争斗,天下间还有什么事,能逃得过这个至理?”
只这一句,也不多说,又冲蕙娘点了点头,便洒然而去。从他潇洒的背影上,却是很难看得出来,这位老者的内心,其实远未那样出尘。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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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信任
送走了周先生,蕙娘并未就把自己关起来冥想;她反而先在院子里练了半套拳;又梳洗过了,还令人给她按过了肩背,眼看到了午饭时辰;便索性吃过午饭;这才借着午睡的名义;把人都摒了出去;自己躺在床上,望着床顶;梳理起了如今的局势。
方才那一番举动,固然也有掩人耳目的意思,但也的确令她放松了下来;此时思维灵动、脑际空灵,许多从前一段时间还看不清楚的事,现在都像是有了答案,就算有些事不是空想能想出个结果来的,但随着她逐渐摸到了权家这个局的边缘,该如何做,她心里也有了一点思路。
随着鸾台会起舞,那是最次的选择。除非她一无所有,只能任凭鸾台会摆布,她才会一心一意地为鸾台会打算,不想着脱离出去的事。否则,她终究是要把这个组织的权给夺过来的,不然,良国公府的一切尊荣,不过是镜花水月,鸾台会一个不高兴,将来在国公位上坐着的人,恐怕就不会是她焦清蕙的子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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