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儿跟哪儿的事呀?大姨,我怎么也得给您过了六十大寿再走呀,我还想等忙完了手头的事,带您去天津卫吃狗不理包子去呢。本人现在是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急着去哪儿呀。”
“别耍贫嘴了,姨看得出来,你人是回来了,心却还留在那边。怎么着,姨没冤枉你吧。大姨不缺钱花,退休金虽说不多,可也够我们娘儿俩花消的了,这些钱你拿回去,将来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您跟我还客气个啥?这是给我补发的工资,留着修补修补房子吧,也让我孝敬您一回,以后我就可以月月给您寄了,新疆是高寒地区,工资比口内可要高出不少呢。”
“钱这东西多少是个够,有吃有喝不就成了。我说,你们在那边一日三餐都吃些啥呀?有酱油、醋啥什么的吗?我咋听说那边顿顿都吃生肉,还来不来就动刀子,听了怪吓人的。”
“哈哈哈……您看我是缺鼻子了,还是少眼睛了,哈哈……您这是听谁乱嚼舌头呢。那边啥也不缺,更甭提什么油盐酱醋了,霍牧那地方呀,山清水秀,仍然保持着一种原生状态,满山遍野都是珍贵的中草药,什么人参、灵芝、冬虫夏草、大庸、甘草,哎哟!多了去了,可不像现在的门头沟,你看那大青山都快让人给炸平了,多可惜呀,反正说了您也不信,这么着吧,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您就跟我走一趟?”
“瞧瞧,一提起霍牧眼珠子都绿了,你还别说,叫你这么一白话,姨倒真想去看看,只是这身子骨不争气呀。”大姨用牙咬断线头,神色忧郁地说:“石头,有句话,姨一直想问你来着。”
“您说,我听着呢。”
“你……你就不能留下来吗?石头,那个自古以来发配犯人的地方,再好能好到哪里去,这么些年了,你难道还没呆够?还想把骨头也埋在那里不成。知道的夸你是去建设边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老婆子容不下你呢。唉!要是河南河北的倒还好说,你这可倒好,一蹦子就蹽到了几千里之外,姨是实在……实在不忍心呀。”郭明达这才意识到,大姨的眼泪是为自己而流的。一时间,他的心里猫抓了似的难受。
“姨……”郭明达刚想插嘴。
大姨一扬手拦住他的话头,说:“过去是天灾人祸咱躲不过去,现在呢,现在可是你自个儿上赶着要留下的,大姨就是不明白,你到底稀罕那里的啥?这世上买啥药的都有,可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你想清楚了,这会儿反悔还来得及。石头,姨都这把子岁数了,还能图个啥,不就盼着你们平平安安,隔三差五地能见上你们一面嘛,你给姨说说,你究竟是咋想的?”
“姨,您别难过了,这么跟您说吧,在我落难的时候,草原的牧民们无私地接纳了我,十几年以来待我如同亲人,他们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总在想,这辈子哪怕能为他们做一点点事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新疆现在是苦一点,是落后一点,但我敢说,不出十年,那里一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到时候,您还不得去抱抱大胖孙子呀。”郭明达一边攥住拳头给大姨捶背,一边搜肠刮肚拣些好听的话哄大姨开心。
大姨果然破涕为笑了,她把针尖在头发上篦几下,说:“还大胖孙子呢,媳妇还不知道在那里攒筋呢,你个犟眼子呀,姨就知道拦不住你。其实大道理姨也懂,国家这么大,哪儿不需要人去建设,可就是这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你死去的爹妈,……好了,马瘦毛长,人老话多,天不早了,明天还得进城呢,快去睡会儿吧。”
那一夜,只要一合上眼,大姨那张老泪纵横的脸,就出现在眼前,郭明达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自私了。 。 想看书来
第五章(13)
“复兴门了,复兴门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没票的乘客请买票……”售票员嘴里呜噜呜噜的像是含了一块黏糕。
随着一声刺耳的尖叫,公共车停了下来。郭明达随着人流涌下车来,心不禁砰砰直跳。
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长安街依旧笔管条直,只是好像窄了许多,路边的海棠树上,挂着几只鸟笼子,囚禁在笼中的画眉,竟也在无忧无虑地欢唱。满大街摩肩接踵的全是人,一个个行色匆匆,全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叫人看着头晕眼花。
一个门牙上满是烟垢的妇女挤上前来,眼珠子滴溜溜地捉摸着来人,压低嗓门说:“这位大哥,要外汇券吗?来一趟首都不容易,总得带几样稀罕物回去吧?我给您一个跳楼价。”
“外汇券?那是干什么用的?”
“嘁!是真不懂呀,还是拿大妹子打镲玩呀?”语气里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见此情形,郭明达连忙道歉:“对不住了,大姐,我有几年没回北京了,这一回来呀,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我真不是成心的。”
“老插吧?那咱可真是有缘哪,您瞧瞧这个。”妇女变戏法似的从领口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票子。
“对不住,大姐,我先走一步了。” 郭明达心里有些发憷,一闪身融入了人海。
“哎!我说哥们儿,别走啊,操,老娘能吃了你不成。”妇女穷追几步,无奈地放弃了目标。
沿长安街往东走不出多远,就是古时候与前门大街齐名的闹市口了。眼下虽说没有了书中记载的车水马龙的盛况,却也招牌林立,人声鼎沸,只是显得有些杂乱,让行人都没有下脚的地方。沿街向南一拐,右边的第二条胡同就是文昌胡同,在那棵巨大的泡桐树下,有一个大杂院,吴老师就住在那个院子里。上学那阵子,这里几乎就成了郭明达的家。
临行前,在大姨的再三督促下,郭明达去理了发,又从里到外换了一身新衣服,丫丫嗤嗤地笑着说:“哟!这是谁家的新姑爷,其实吧……”话没说完,她捏住鼻子转身离去。郭明达憨笑两声,遂脱去新装,去了澡堂子,这个澡堂子先前叫御汤池,乍一听这名字,你准知道这里过去是王公贵胄们的享乐之地,据说西太后还在这里沐浴过呢。解放后,人民当了家作了主,御汤池就成了矿工们的澡堂子。澡堂子搓澡的董师傅,先前就住大姨家隔壁,他的儿子叫大头,与郭明达同岁,有了这个便利条件,每到生意冷清的时候,浴池就成了几个小伙伴嬉闹玩耍的天堂。郭明达擅长潜泳,一猛子扎下去,在十来米长得水池里,能游好几个来回,现在回想起来,那阵子还指不定喝进去多少矿工们身上搓下来的澡泥呢。
如今大头子承父业,成了澡堂名头最响的搓澡师。两个发小多年没见,偶一见面,自是欣喜异常,大头不但分文不取,还让他享受了一回贵宾待遇,又是推又是拿又是踩的,折腾的郭明达吱哇乱叫。
胡同口的那家杂货铺早已改换门庭,成了一家装潢精美的美容店。
走近那扇漆皮剥落的大门,郭明达停住了脚步,脑海里不觉就闪现出老师的影子。
吴老是个不修边幅的人,全没有一点儿师长的作派,因而,他们师生之间自然就少了一份拘泥,或者说更像是一对无话不说的朋友。在导师的引领下,他从一个不喑时事的毛头小子,一头扎进博大精深的中医药之海,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了。
茂盛的大槐树底下,知了嗡嗡地鼓噪声不绝于耳,天气燥热难当,吴老光着脊梁盘腿坐在蒲团上,要么如数家珍地讲述每一味中药的功效,要么津津乐道于望闻切听的玄妙之处,每到这个时候,老师就着了魔似的,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他一只手摇着芭蕉扇,一只手自觉不自觉地就在身上乱搓,搓着搓着就搓出一个黑色泥卷,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竟将那泥卷像玻璃球一样弹射出去,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吱呀一声,大门开了半扇,一个头上扎着两个鬏鬏的小姑娘,从门缝里探出头来问:“先生,你是来看吴爷爷的吗?”
“对,我是他的学生,他在家吗?”
“爷爷没在家,他去住院了。”小姑娘的脸上显出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忧郁。
“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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