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六一面擦根火柴点着灭了的烟灯,一面问道:
“前儿李振江送来那笔款,还剩多少?”
“剩不多了,只有几个零头了。”大枣核存心把剩下的钱,往少处说。
韩老六吩咐:
“拿来给世才。”
韩长脖忙说:
“不用,不用,六婶子你甭去拿。”嘴上这样说,却站着不动,等大枣核进去又出来,把一小卷票子塞进他的发黄的白布小衫兜兜里,他才哈腰道谢,退着往外走。韩老六说:
“走了?捎个信给李振江、田万顺,叫他们来这一下。”说罢,他又躺在烟灯的旁边,大老婆子坐在炕沿,咕咕噜噜埋怨起来。她怨世道,怨人心,又怨这个穷本家一月两头来,成了个填不满的耗子窟窿眼。她说:
“来一回又一回,夜猫子拉小鸡,有去无回。亏他这瘦长脖子还能顶起那副脸。”
韩老六听到院子里狗咬,鹅叫,接着屋外有脚步声音,骂他大老婆子道:
“你懂啥?你就看见眼皮底下几个钱。快到里屋去。看有人来了。”大枣核顺从地走了进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穿破蓝布衫的人走了进来。这个人看来岁数不小,辛苦生活的深深的皱纹刻在他的眼角上和额头上,嘴巴上的几根山羊胡须上满沾着尘土。一进屋里,他把草帽取下来,拿在手里,走到炕边,尊一声:“六爷。”大烟冒着香气,烧得滋嘶滋嘶响,韩老六没有回答。当院又叫闹起来。有人骂那狂咬猛扑的大牙狗[9]:
“没长眼的家伙,才几天不来,就不认识了?六爷在吗?”那人一面问,一面进了外屋。
“进来吧,老李。”韩老六热心招呼,连忙坐起来。
李振江笑着走进来,把那帽檐搭拉下来的发黑的毡帽摘下来,挨近炕沿说:
“六爷,今儿晌午来一帮子人,说是工作队,不知道是来干啥的。哦,你也来了吗,老田头?”他扭过头去,跟田万顺招呼,好像才看见他似的。
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把小小的有蓝花的日本瓷茶壶,把着壶嘴,喝一口,又轻轻地咳嗽一声,再用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向李振江和田万顺瞅了一眼,才慢慢吞吞地说道:
“你俩都去租别人家的地吧,我地不够种了。”
田万顺像是触了一个闷雷,直直溜溜地站在那里,用手紧紧捏着草帽边发呆。韩老六要他退佃,他租不到好地种,还不清拉下的饥荒[10],他跟他的瞎老婆子,又得要饭啦。李振江可不大着忙,他皱着两撇宽宽的黑眉,寻思一会。他想:韩大棒子又玩什么花招呢?备不住烟土涨价,想加租罢?但到后来,他想到了正题:一定是看工作队来,要找他帮忙,先来这招下马威。李振江笑着,眼睛闪出明亮的光来,他说:
“地是六爷的,六爷要收,咱没话说。”
韩老六突然笑着爬起来,把他拉到外屋去,跟他悄声悄气说了一会话,田万顺还呆呆地站在里屋,只听见李振江的压不低的粗嗓门说道:
“六爷的事,就是姓李的我个人的事,大小我都尽力办。”
往后,除了院里的人们的脚步声和狗咬鹅叫以外,听不见别的声音。李振江走后,韩老六嘴角留着笑容走进来。一见田万顺,就收起笑容,露出一副厉害的脸相。二十多年来,韩老六对待佃户、劳金[11]和旁的手下人,他有一套一套的办法。他的留着一撇日本式的短胡子的黄脸上,有时假笑,有时生气,一双小绿豆眼睛骨碌碌地直逼着你。他吃过饭在屯里跳留跳达,对于穷人的毕恭毕敬的招呼从不理睬,而对于有钱的人,有说有笑,但也绝不吐露一句心里话。“话到舌尖留半句”,“对啥人,说啥话”,这是祖上传下的教训,他牢记在心。只有一回,他喝多了酒,稀里糊涂跟他朋友唐田闲唠嗑,他说:
“有钱要有七个字:奸、滑、刻薄、结实、狠。”
这时他躺在炕上,光顾抽大烟,把一个老实巴交[12]的老田头晾在一边。大枣核进来,韩老六使一个眼色,她会意,就对田万顺说道:
“老田头,不是咱要退你佃,还是为你呀。咱这地薄,不打粮,你租别人好地,到秋后也能多落几颗。”
“六爷,太太,”老田头把手搁在胸前请求说:“你们不租地给我,我下一辈子也还不了你们的饥荒,我只一匹老瞎马,咋能种人家远地?六爷,我老田没犯过你啥章程呀,也没少交过你一颗租粮……”
韩老六冷丁[13]坐起来,切断老田头的话,劈头问道:
“共产党工作队来了,你说好不好?”
“不懂六爷的意思。人家工作队好赖,咱庄稼人哪能知道呢?”
老田头这样说着,可他心里想,工作队是八路军,八路军三营驻在屯子里的时候,有五个同志住在他家里,天天替他扫当院,劈柴火,要说他们不好,那是昧良心的话。但在韩老六跟前说工作队好,他不敢,说他们坏,又不情愿。他就含含糊糊说了上面这一句。韩老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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