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本家的院子里,士佥畔上,窑项上,此刻都挤满了看红火热闹的人,娃娃们大呼小叫,婆姨女子说说笑生。
因为要赶时间,第顿饭刚完,就开始上席。席面是传统的“八碗”,四晕四素,四冷四热;一过浇酒居中,八个白瓷酒杯在红油漆八仙桌上转过摆开。第一席是双方的舅家;接下来是其它嫡亲;然后是门中人、帮忙的人和刘立本的朋亲。吹鼓手们一直在着——要等到所有的人吃完之后才能轮上他们……就在里里外外红火热闹的时候,巧珍正一个人呆在她自己的窑里。她坐在炕头上,呆呆地望着对面墙壁的一个地方,动也不动。外面的乐器声,人的喧哗声,端盘子的吆喝声,都好像离她很远很近。她想不到,二十二年的姑娘生活,就这样结束;她从此就要跟一个男人一块生活一辈子了。她决没有想到,她把自己的命运和马拴结合在一起;她心爱过的人是高加林!她为他哭过,为他笑过,做过无数次关于他的梦。现在,梦已经做完了……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感到疲乏得要命,就靠在铺盖上,闭住了眼。渐渐地,她感到迷迷糊糊的,接着便睡着了。
门“吱扭”一声,把好惊醒了。
她倒转头,见是她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摞衣服。
“把衣服换上,再洗个脸,梳个头。快起身了……”她妈轻声对她说。她用手指头抹去了眼角两颗冰凉的泪珠,慢慢坐起来,下了炕。这时候,外面的鼓乐突然吹奏得更快更热烈了,这意味着最后一席已经起场,吹鼓声正在结束他们的工作,准备吃饭了。她妈只好赶紧把她扶在椅子上,给她换衣服。换完衣服,她就又倒了一盆热水,给她洗去满脸泪痕,然后就开始给她梳头。就在这时,她妹妹巧玲进来了。她刚放学,也没去吃饭,就进来看她二姐。漂亮的巧玲很像过去的巧珍,修长的身材像白杨树一般苗条,一张生动的脸流露出内心的温柔和多情;长睫毛下的两只大眼睛,会说话似的扑闪着。
巧珍看见她妹妹,便伸出自己的一只手,抓住了巧玲的手,非常动情地说:“巧玲,好妹妹,你不要忘了二姐……你要常来看我。二姐没有念过书,但心里喜欢有文化的人……我现在只有看见你,心里才畅快一点……”
巧玲眼里转着泪花子,说:“二姐,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苦……”巧珍说:“妹妹你放心,不管怎样,我还得活人。我要和马拴一块劳动,生儿育女,过一辈子光景……”
巧玲在巧珍面前蹲下来,两只手捉住巧珍的手说:“二姐,你说得对。我以后一定会经常去看你的。我从不就爱你,虽然你没上过学,但你想的事很多,我虽然上了学,但受了你不少好影响,否则,我的性格很倔,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开展……二姐!你也不要过分想以往的事了。对待社会,我们常说要向前看,对一个人来说,也要向前看。生活总是这样,不能叫人相处都满意。但我们还要热情地活下去。人活一生,值得爱的东西很多,不要因为一个方面不满意,就灰心。比如说我吧,梦里都想上大学,但没考上,我就不活人了吗?我现在就好好教书,让村里的其安娃娃将来多考几个大学生,就是不能教书,回村劳动了,该怎样还要怎样哩……”
已经在各方面开始成熟的巧玲,这一番话把巧珍说得眼睛亮了起来。她的手紧紧抓着巧玲的手,只是说:“你一定常来看我,常给我说这些话……”
巧玲不住地给她点头,然后突然愤愤地说:“高加林太没良心了!”巧珍摇摇头,又痛苦地闭住了眼睛。
准备送人的巧英进来了。她让她妈赶紧收拾齐备,说已经准备起身了。她妈让巧玲去吃饭。巧玲走后,她把窑里其它东西查看了一下,然后从后面箱子里拿出一块红丝绸,用发卡别在了巧珍的头上——这是蒙面的盖头。
太阳西斜的时候,娶亲的人马一摆溜从刘立本家的土坡里下来了。唢呐、锣鼓、号声、鞭炮声响成一片。出村的道路两帝和村里所有人家的土佥畔上,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娃娃们引着狗,在娶亲队伍的前后乱跑。
吹鼓手们在最前面鼓乐齐鸣,缓缓引路;紧跟着是男方娶亲的人马。新媳妇红丝绸盖头蒙面,骑在披红挂彩的高头大马上,走在中间。后面是送人的女方亲戚,按规矩是引人的一倍,几乎包括了刘立本两口子全部参加婚礼的亲戚。立本按乡俗把这支队伍送到坡下,就返回自己家里——他一进大门,立刻长长舒了一口气……
娶亲的人马在通过村子的时候,行进得特别缓慢——似乎为了让这热闹非凡的一刻,更深刻地留在村民的记忆里……巧珍骑在马上,尽量使自己很虚弱的身体不要倒下来;她红丝绸下面的一张脸,痛苦地抽搐着。
在估计怏要出村的时候,她忍不住用手捺开盖头一角:她看见了加林家的土佥畔;她曾多少次朝那里张望过啊!她也看见了河对面一棵杜梨树——就在那树下,在那一片绿色的谷林里,他们曾躺在一起,抱过,亲过……别了,过去的一切!她放下红丝绸,重新蒙住了脸,泪水再一次从她干枯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第21章
张克南把他的全部苦恼都发泄在了一根榆木树棒上。这根去了根梢的榆木树棒,就躺要他家院子的石炭和柴垛旁。
他们家现在做饭和今年一个冬天的引火柴,本来早已经绰绰有余,根本不需要劈柴了。就是缺少劈柴,他们向来谁又亲自动过手呢?没了买几担就行了,不要需要张克南费这么大的劲!这根粗垃的榆木树棒,谁也不记是哪一年躺在他们家院子的;也忘了是什么人给他们送来的。反正一直就在那里堵挡些垛,防止摞好发的劈柴倒下来。
张克南在接到黄亚萍断交信的第二天,就从副食门市部后边的院子里,带回一把长柄大斧头,一声不吭地破起了这根榆林棒。在本地的树木中,榆树的纤维是最坚韧的,一般人谁也不做劈柴烧——因为很难破开。
张克南一下班就壁。他好多天实际上没有劈下来几声柴。他也根本不管劈下来了还是没劈下来。反正只是劈满头满身的汗,气喘得像拉风箱一般急促。但他一刻也不停地挥动着那把长柄斧头……实在累得支持不住了,就回去仰面躺在床铺上,头枕着自己的两个手堂,闭住眼一句话也不说。
他母亲有时过来看他这副样子,也一句话不说,只是沉着脸瞅他两眼。她内心有些什么翻腾看不出来,只是戒了一年的烟又开始抽上了。克南他你亲正在县党校学习,经常不回家。这个独院整天都静得没有一点儿声响。
这一天,他拼命劈了一会榆树棒,又闭住眼躺在了床铺上,高大结实的身体像没有了气息似的,动也不动。
他母亲进来了。这次她开了口:“南南,你起来!”
张克南好像没听见,仍然一动不动躺着。
“起来!我有个事要给你说!你像你没出息的父亲一样,二十几岁了,看窝囊成个啥!”
克南睁开眼,看了看母亲的阴沉脸,不说话,仍然躺着。
“我给你说!我前两天已经打问清楚了,高加林那小子是走后门参加工作的!是马屁精马占胜胜办的!材料我都掌握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捉摸不来的笑影。
张克南仍然没有理时他母亲,他不知道这个事和自己的失恋有什么关系,淡淡地说:“前门后门,反正都一样……”
“你这个窝囊废!我给你说,你妈前几天已经地委纪律检查委员会揭发控告了这件事。今天听县纪委你姜叔叔说,地纪委很重视这件事,已经派来了人,今天已经到了县上。他高加林小子完蛋了!”张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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