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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部分(第1页)

他被迫承认善良是存在的。这个苦役犯是善良的。而他自己,也真是闻所未闻的,同样行了善。因此他已经堕落了。他觉得自己懦弱,他厌恶自己。对沙威来说是好的就是不去讲人道、伟大和崇高,而只求无过而已。但现在他刚犯下了错误。

他怎么会到这种境地?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自己也无法对自己说清楚。他两手捧着头,但无济于事,他仍茫然不知如何作答。

他当然一直都在想使冉阿让再度伏法,冉阿让本来就该是法律的俘虏,而他沙威,则是法律的奴隶。他从不承认,当他抓住冉阿让时曾有过一瞬间想放掉他的想法。他好象是不知不觉地松开手,放走了他。

各种难解的新问题在他眼前闪过,他自问自答,他的答复让他吃惊。他①本丢彼拉多(Ponce…Pilate),犹太巡抚,因祭司长等坚持要处死耶稣,他便叫人端盆水来洗手,表示对此事不负责任,后来耶稣被判刑钉十字架。

自问:“这个苦役犯,这个绝望的人,我追捕他到了迫害他的程度,而我曾倒在他的脚下,他本可以复仇,为了泄恨,同时也为了自身的安全,他都应该复仇,而他却赦免了我,让我活着。他做了什么?尽他的责任?不是。这是进了一步。而我,我也饶恕了他,我做的又是什么?尽了我的责任。不是。也更进了一步。这样说来,在职责之外还有其他的东西存在?”这使他张惶失措,他的天平散了架,一个秤盘掉进深渊,另一个上了天;沙威对上面的那个和下面的那个都感到同样恐惧害怕。他完全不是所谓伏尔泰主义者、哲学家或无神论者,相反,他本能地尊敬已成立的教会,他只把它当作整个社会的一个庄严的部分来看待,公共秩序是他的信条,对他这已足够了;自从他成年当了警察,他几乎把公安警务当作他的宗教,他做密探就象别人做神甫的一样,我们用这些字眼都是从最严肃的涵义而言,丝毫不含讽刺之意。他有一个上级,吉斯凯先生,迄今为止他从没想到过另外那个上级:上帝。他出乎意外地感到了。这个新长官,上帝,因而心情紊乱之极。

这个出乎意料的出现使他迷失了方向,他不知拿这个上级怎么办,他明知下级应当永远服从,不能违背命令,不能责怪,不能争辩,他也知道在一 个使他感到过分惊奇的上级面前,下级只有辞职这一条路可走。

但怎样去向上帝递交辞呈呢?不管怎样,他总是回到这点上来了,对于他有件事比什么都重要,那就是他犯了可怕的违法的罪行。他对一个判了刑潜逃的惯犯视若不见。他释放了一个苦役犯。他从法律那里扣下了一个该由法律制裁的人。他做了这件事,所以他对自己也不了解了。他对是否还是他自己也没有了把握。他不明白自己这样作的原因是什么,他感到的只是头晕目眩。迄今为止,他是靠了盲目的信仰生活着,由此而形成了一种黑暗的正直。现在这一信仰已经失去,所以这一正直也不复存在。他所信仰的一切都消逝了。他不愿接触的真理严酷地刺激着他。今后他只有做另外一种人了。他感到一种奇异的痛苦,一种良心在驱除蒙蔽后的痛苦。他见到了他所不愿见到的事。他感到自己空虚、无用,和过去的生活脱了节,被免了职,被毁掉了。权力已在他思想里死去,他没有理由再活着。

他被感动了,这是何等可怕的遭遇!

是花岗石,但又猜疑!是法律模子中浇铸出来的一整个象征惩罚的铜像,然而突然在铜质乳房下发觉有一个怪诞而不愿顺从的东西,差不多象颗心!居然以德报德,虽然直到今天人们仍认为这种德是种恶!是看门狗却在舔人!是冰块,但却融化了!本是铁钳,却又变成一只手!忽然感到手指松开了!手松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

一个勇往直前的人迷路了。正在往后退。被迫来承认这一点:正确无误并非肯定有用的,教条也可能有错,法典并不包括一切,社会不是尽善尽美的,权力也会动摇,永恒不变的也可能发生破裂。法官只是凡人,法律也可能有错,法庭可能错判!在无垠的绿色玻璃般的苍穹上看见了一条裂痕!

沙威的心里出现了一个憨直的良心所能有的极大震动①,越出常轨的灵魂,是在无法抗拒的情况下被扔出去的正直,它笔直地和上帝相撞而粉碎了。

①极大震动,原文为“方布”(Fampoux)。“方布”是法国一地名,一八四六年七月八日火车在此出轨,引起极大震动,因该线路通车还不到一个月。

当然这是很奇特的。治安的司炉,权力的司机,骑着盲目的铁马在一条僵直的路上奔驰,竟会让一道光打下马来!不可转移,直达,正确,几何学般的严格,被动和完备,竟然也会屈服了!火车头也会有通往大马士革②的途径!上帝永存于人心里,这是真正的良心,它不为虚假的良心所左右,它禁止火星熄灭,它命令这光记住太阳,当心灵遇到虚假的绝对时,它指示心灵要认识真正的绝对,人性必胜,人心不灭,这一光辉的现象,可能是我们内心最壮丽的神迹,沙威能理解它吗?沙威能洞察它吗?沙威能有所体会吗?肯定不能。但在这种不容置疑的不理解的压力之下,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开裂了。

这一奇迹没有能使他改变面貌,反而让他受了害。他忍受着这一变化,很恼火,对所有这一切他只感到要活下去的巨大艰难,他觉得好象从今以后他的呼吸都要不畅了。

在他头上出现了陌生的事物,对此他是不习惯的。直到目前为止,在他上方所见到的是一个清晰、简单、透彻的平面,没有一点不知道或模糊的地方;没有什么不是确定的,调整好的,连接的,清楚的,准确的,划清区域的,有限制的,有范围的;一切皆可预测;权力是一个平正的东西,本身不会倾覆,在它面前不会晕头转向。沙威只在下面才见过不知道的东西。不正当、意外、那种无秩序的混乱缺口、滑入深渊的可能性,这些都是属于下层的,属于叛乱者,属于坏分子和卑贱者。现在沙威向后仰起头来,忽然惊讶地见到从未见过的事出现了:上面有个深渊。

怎么啦!彻底被摧毁!完全被打乱!还能凭据什么呢?确信的事物都崩溃了。

怎么?这个社会的弱点可以被一个宽宏大量的坏人发现!怎么?法律的忠实的信徒会看到自己处于两种罪行当中:让人逃脱之罪和逮捕这人之罪!政府对职员所下的偏偏并不都是确切可靠的!在职责中能出现走不通的路!怎么这些都会是确实的!难道一个屈服在刑罚之下的惯匪,竟能挺起腰板,最后反倒有理了?这难道能让人相信?难道在有些情况下法律在改变面貌的罪人面前应当退却,甚至还表示歉意?

是的,确乎如此!沙威见到了!沙威碰到了!他非但不能否认,他还参予了。这是事实。可怕的是,确切的事实会有这样的古怪的变化。如果让事实来履行自己的职责,它们就只限于成为法律的论据,但这些事实是上帝送来的。现在无政府状态是否也将从天而降呢?

就这样,在这种夸张的痛苦和沮丧的错觉中,本来还可以限制和改正他的印象的一切都消隐了,社会、人类、宇宙,从此在他眼前只剩下一个简单而丑恶的轮廓,就这样,刑罚、被审判过的事、法律所赋予的权力、最高法院的判决、司法界、政府、羁押和镇压、官方的才智、法律的公正、权力的原则、一切政治的公民安全所依据的信条、主权、司法权、出现在法典上的逻辑、社会的绝对存在、大众的真理,所有这一切都成了残砖断瓦、垃圾堆和混乱了;沙威自己——秩序的监视者、廉洁的警务员、社会的看门猛犬——现在已被击败,被打翻在地了;而在这一切的废墟上,却站着一个人,头②大马士革(Damascus),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途径”一事见《圣经?新约》,耶稣门徒圣保罗说,当他去大马士革时,见到了幻影,使他原来是基督信徒的迫害者变成了基督的信徒。这是比喻一道突然的光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见解。

上戴着绿帽①,上面有着光环;他的思想竟混乱到了如此境地,这就是他心灵中可怖的幻影。

这能容忍吗?不能。要是有反常的情况,这就是个例子。出路只有两条,一条是坚决去找冉阿让,把犯人送进监牢,另一条??沙威离开了栏杆,这一次他仰着头稳步走向沙特雷广场一个角落里的哨所,那里以一盏灯笼为标记。到了那里,他从窗外看见一个警察,于是便走了进去,单凭他推开警卫队的门的架式,警卫人员就认得出他是自己人。沙威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把证件递给警察看,在哨所里点着一根蜡烛的桌旁坐了下来。桌上有一支笔、一个铅制墨水缸和一些纸,这是为可能需要的笔录以及夜间巡逻寄存物品时预备的。

这种桌子,总配有一把麦秸坐垫的椅子,这是个规定,所有警卫哨所中都有配备;桌上还固定不变地有着一个装满了木屑的黄杨木碟子和一个硬纸盒,装满了封印用的红浆糊,这种桌子的样式属于低级警官所有。政府的公文就是从这里开头的。

沙威拿起笔和一张纸开始写字,下面就是他写的内容:为了工作,有几点提请注意:第一:我请求警署署长亲阅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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