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时候刘绍才见到他府里第一个下人,只见一条几百年的老树树枝般的手臂伸到他眼前,送上两杯茶,一一搁在桌上,来人一句话没说,抱着托盘静悄悄地走了,连脚步都没发出声响。
荀廷鹤解释道:“他是我的同乡,跟了我快二十年了,之前喝药喝哑了喉咙,说不出话,别见怪。请用茶吧。”
刘绍忙说不敢,跟着举起杯子,因茶太烫,只抿了一小口,又搁下来。
他忽然隐约闻见自己身上的酒味儿,一张老脸破天荒地有些发热。
他有几分看人的本事,一眼就看出传言不差,荀廷鹤确实是个仁恕君子,君子也确实不会因为他喝酒迟到而怒形于色,但人家只要往他身前一站,就衬得他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妥帖。
他喝了口茶,舌辩滔滔全都泻进杯里,半晌没有吱声。
他不说话,荀廷鹤就开了口,“世子初回长安,本不该贸然打扰,今日请世子来敝府,是有事想向世子当面请教。”
刘绍和洪维民见过几次面,这会儿见荀廷鹤这么单刀直入,简直有些不习惯,明知故问道:“荀相请说,晚辈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世子在葛逻禄九年,”刘绍在心中道:是八年,因为中间有大半年是在去的路上,却没打断,又听他道:“对北边的情况,比旁人知道得更多。现在朝廷上有些议论,想同夏国用兵,只是这些年来朝野上下对夏国国内情况都不甚了解,今日请世子来,是想请世子不吝赐教。”
刘绍一面听他说,一面在心中寻思:洪维民见过我两次,皇帝也召见过我一次,可想对夏国用兵的风声,全没对我透出,这人却轻易对我说了出来,一来可见他确是坦诚,二来也可知他城府实在不深,这种人和洪维民共居宰相之位,怕是相处不长久。
他心思转得极快,这些个念头一一转过,在荀廷鹤看来,也只是稍一垂眼而已。见状,他又问:“可是有何不便?”
“哦,哦,没有。”刘绍微微一笑,“不知荀相想知道哪一方面?”
荀廷鹤没答这话,反而先向他解释一番,仿佛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伐夏之争由来已久,不算密议,我想用不多久就会摊开来说。听说夏国国内朝局不稳,自狄野死后,狄姓宗族之间争斗得十分厉害,再加上我边军两次北上,都斩获颇丰,于是朝廷上渐渐有了挥师北伐之议。”
刘绍点头,并不打断。
从他回国之后,总是别人问他的时候多,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少,这些话分量不轻,可从前没有人对他讲过,今日从荀廷鹤口中听说,他不由得对其生出几分感激,暗地里将他比诸洪维民,可说是高下立判了。
“其实我也看出,这些年夏国气象不凡,和二十年前、甚至十年之前都已不可同日而语,决不可小觑了他们。狄广死后,现在的辅政王爷狄迈并非常人,最好能趁着他立足未稳之时,给予他迎头痛击,否则听之任之,将来定成大患。”
刘绍闻言一愣,没想到有朝一日听到“大患”这个词,竟然是用在狄迈身上的。
他顺着荀廷鹤的话头,想起狄迈,脑海当中先勾勒出一道人影——两人才只分开一个多月,人影的面貌还很清晰;然后想到的是一些零零散散的片段,两人一起吃饭、打猎、因为什么事相对大笑起来,甚至有天晚上他把被子蹬掉,翻一个身去抢狄迈的,狄迈从他身上爬过去,从地上捡起被子重新盖在他身上的场景,这会儿也莫名其妙地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感到种柔软的感觉,和从荀廷鹤口中听到的这个带点忌惮、带点敌意的词放在一处,有种方枘圆凿般的格格不入,让他一时有些恍惚。
他没说话,就听荀廷鹤接下来道:“只是我远在长安,对夏国的真实情况,毕竟只能靠道听途说,所以还想听听世子的见解。”
刘绍回神。他虽然对荀廷鹤另眼相待,可有了前两次的经验,这次并不急于抛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反问问他:“不知对这些说法,荀相怎么看?”
荀廷鹤也不瞒他,“出兵之意,我也是支持的。只是凡事须得知己知彼,庙算于先,谋定而后动,眼下局势不明,夏国的情况是否果真如传言所说、现在是否当真是北伐的最好机会,其实还并不清楚,如果世子愿将自己所知告知一二,实在感激之至。”
刘绍见他如此坦诚,当即便打定主意,直言相告,“荀相先前所说,朝廷的判断的确不错。狄野死后,即位的狄显才只几岁大,他的那些叔叔兄长,觊觎皇位的人大有人在,所以这些年来彼此之间明里暗里争斗不休。”
“前次在亦集乃,这次在沙井,我大军两次北上,都能力败夏人,有所斩获,这也不假。”刘绍说着,话锋一转,“只是这是朝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狄勇、狄雄、狄广等人已死,现在还剩下的人里,辅政贺鲁苍是个没主意的,决不是狄迈对手;狄申同狄迈私下里关系甚好,听闻狄迈还是靠他襄助才带兵进入了金城;剩下年纪稍小的人里,大多也都随狄迈征战多年,唯他马首是瞻。”
“狄迈想再前进几步,避不开要再挤掉些人,但大势几乎已定,像之前那般明争暗斗的时候,往后怕是少了。”
他毕竟也倾注了许多心血于此,全靠着平日里演技甚佳,才勉强控制住没有透露出什么欣慰之色,“再者,这两次大捷,说到根上,都是因夏国朝政不稳,这才讨得了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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