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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招隐寺 2(第1页)

约在两个多月前,家玉去了北京的怀柔,参加律师行业协会的一个司法研讨班。正逢五一长假,儿子被送到了梅城的奶奶家。难得的清静,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样美妙。除了可以无所顾忌地抽烟之外,妻子离开后留给他的自由,并没有派上什么实际的用场。

端午将两个枕头叠在一起,把后背垫高。这样,他就可以透过朝东的窗户,看到伯先公园的溜冰场,看到更远处的人工湖面和灰暗的天空。那些在空中盘旋的乌鸦,铁屑一般。看不见明澈的蓝天并不让他吃惊。偶尔看见了,反而会触目怵心。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将烟灰弹在床头柜上昨晚吃剩的速冻饺子上。

家玉原本学的是船舶制造,但她在毕业后很长一段时间中却满足于摆地摊,倒卖廉价服装。她还开过一家专卖绿豆糕的小店,很快就倒闭了。谭端午用一瓶假茅台作诱饵,艰难地说服了文联的老田,想让家玉去实际上已摇摇欲坠的《鹤浦文艺》当编辑。家玉最终还是拒绝了。她已经摸到了时代跳动的隐秘脉搏,认定和那些早已被宣布出局的酸腐文人搞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经过高人指点和刻苦自学,她如愿取得了律师的执照,与人合伙,在大西路上开办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尽管谭端午至今仍然弄不清律师如何赚钱,但家庭经济状况的显著改善,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他们家的富裕程度已达到需要两台冰箱的时候(另一台专门用来储存茶叶和咖啡),端午开始感到了眩晕。

一天傍晚,家玉在未事先告知的情况下,开回了一辆白色的本田轿车。端午按照妻子的吩咐,从楼下的杂货铺买了一大捆鞭炮,在小区门口麻木地燃放。家玉什么时候学会了开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追赶成功人士的道路上跑得太快了,已经有了跑出他视线的危险。接着,家里有了第一位保姆(家玉习惯上称她为佣人)。很快,他们只用农夫矿泉水泡茶。很快,他们的儿子以全年级排名倒数第二的成绩,转入了全市最好的鹤浦实验小学。很快,他们在市郊的“唐宁湾”购买了一栋带花园的住房。谭端午以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似乎这些变化都与他无关。他仍在鹤浦地方志办公室上班,只要有可能就溜号。每月两千多一点儿的工资只够他抽烟。他仍然在写诗,却羞于拿出去发表。对家玉骂他“正在一点点烂掉”的警告充耳不闻。

两个多月前,家玉为要不要去北京参加研讨班颇费踌躇。她辗转反侧,依违难决,转而征求丈夫的意见。

端午“唔”了一声,就没有了下文。

家玉追到他的书房,明确要求丈夫对开会一事发表意见,端午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回答道:

“不妨去去。”

已经过了上午十点。墙角的矮柜上,搁着一只养热带鱼的玻璃缸。紫色的照明灯一直亮着。自从妻子离开后,他就没给鱼喂过食。换气泵像是被水草塞住了,原本静谧的泄水声中,混入了微型电机刺耳的嗡嗡声。那尾庞家玉特别疼爱的,取名为“黄色潜水艇”的美人鲨已死去多日。

他看了一会儿欧阳修的《新五代史》。

他赖在床上迟迟不肯起身,并非因为无事可干,而是有太多的事等待着他去处理。既然不知道先做哪一件,那就索性什么都不做。

4S店的一位工作人员通知他,妻子的那辆本田轿车已经脱保。对方催促他去与保险公司续约。不过,既然妻子已经离开了鹤浦,车辆实际上处于闲置状态,他完全可以对他们的威胁置之不理。

母亲昨晚在电话中再次敦促他去一趟南山。他的同母异父的哥哥王元庆,正在那里的精神病防治中心接受治疗。以前母亲每次打来电话,端午都骗她说已经去过了,可这一次的情形有点不同。母亲向他哭诉说,哥哥在春节前,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自残行为。端午当即给精神病院的周主任打电话核实,却被证明是无稽之谈。母亲酷爱编故事。

他要去一趟邮局。福建的“发烧友”蔡连炮给他寄来了一对电子管。那是美国西电公司(WestElectric)1996年生产的复刻版的300B。端午是古典音乐的爱好者,对声音的敏感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他意识到了自己的病态却无力自拔。他打算用西电的这对管子,来取代原先湖南产的“曙光”。据说西电生产的300B,能够极大地增加扬声器低中频的密度,并提升高频的延展性。蔡连炮在电子邮件中吹嘘说:

用我这对管子听舒伯特的《冬之旅》,结像效果会让你目瞪口呆!你几乎能够看得见迪斯考的喉结。听海顿的《日出》,你甚至可以闻到琴弦上的松香味。你能感觉到日出时的地平线,晓风拂面。而瓦尔特报纸版的“贝六”又如何呢?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崩崖裂石,高山出泉,宛如风雨夜至。

这当然有点言过其实,不过端午还是宁愿相信他。每天听一点海顿或莫扎特,是谭端午为自己保留的最低限度的声色之娱。

每天堕落一点点。

他还要去一趟梅城,将儿子从母亲家接回来。五一长假就要结束了。而在此之前,他还得去同仁堂替母亲买点药。她的便秘已持续三周。端午向她推荐的芹菜汁疗法没有什么作用。

起风了。黄沙满天。屋外的天色再度阴沉下来,似乎又要下雨。他最好立即动身,否则等雨下起来,他也许根本打不到出租车。

当然,在所有的这些琐事之外,还有一件更为棘手的麻烦在等着他。

他家在唐宁湾的房子被人占了。这件事虽然刚刚发生,但其严重程度却足以颠覆他四十年来全部的人生经验。他像水母一样软弱无力。同时,他也悲哀地感觉到,自己与这个社会疏离到了什么地步。

他躺在床上,把这件事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直到听见有人按门铃。

这是一个冒失的来访者。既按门铃,又敲门,想以此来强调事情的紧迫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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