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锯活人』四字,虽是戏言,却也刺耳,胡雪岩便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道∶『大人,你要锯哪一个?』『哪一个?』左宗棠有种狞笑的神色,『锯我那位亲家。』胡雪岩骇然。
他早知左宗棠跟郭嵩焘有心病,而此心病,不但未能由时光来冲淡,反有与日俱深之势;但何致于说出『大锯活人』的这样的话来?因此一时楞在那里作声不得。
左宗棠的脸上,也收起嬉笑之态,变得相当认真,眼睁得好在,嘴闭得好紧;但眼神闪烁,嘴唇翕动,竟似心湖中起了极大的波澜似的。这就使得胡雪岩越发贯注全神,要听他如何『大锯活人』了。
『雪岩!』左宗棠第一次改口,以别字相呼,表示对胡雪岩以密友看待,『你的书读得不多,我是知道的;不过「世事洞明皆学问」,照这一层来说,我佩服你。』『不敢当。』胡雪岩有些局促,但也很率直,『大人有什么话要说,尽管吩咐;拿顶「高帽子」套在我头上,就有点吃不消了。』『你我之间,何用要什么送高帽子的手段?我的意思是,我的为人,我的处世,只有你能明白五分;还有五分,你不但不明白,或许还会大不以为然。这就因为你少读书;如果你也多读过一点书,就会明白我那另外五分,而且谅解我不得不然;势所必然!』原来如此,胡雪岩倒有些受宠若惊了,『大人』他说∶『你老跟我谈「大家之道,在明明德」,我是不懂的。』『我不跟你谈经,我跟你谈史。雪岩,我先请问你两句成语,「大义灭亲」、「公而忘私」怎么讲?』
胡雪岩无以为答;觉得也不必答,老实回复∶『大人不要考我了。就从这两句成语上头,谈你老的打算。』『我不是考你,我的意思是,我的行事,照世俗之见,或许会大大地骂我。不过,我的行事,于亲有亏,于义无悖;于私有惭,于公无愧。这都非世俗之见所能谅解,而只有读过书的人,才会在心里说一声∶左某人命世之英,不得不然。』这段话很掉了几句文,不过胡雪岩也大致还能听得懂;而且听出意思,他对郭嵩焘要下辣手了!所想不通的是,他有何辣手可对郭嵩焘?他的疑问,立刻得到了解答;左宗棠起身坐在书桌前面,伸毫铺纸,很快地画成一幅地图,在那些曲线、圆点之中,写上地名;胡雪岩看出是一幅闽粤交界的形势图。『李世贤在漳州。漳州是九月十四沦陷的,总兵禄魁阵亡;汀漳龙道徐晓峰殉难。李世贤大概有八千多人,不可轻敌。』左宗棠又指着长汀、连城、上杭这三角地带说∶『汪海洋在这一带;照我的看法,他比李世贤更凶悍。然而,不足为虑,贼不足平!雪岩,你这几年总也懂得一点兵法了!你看李、汪二贼的出路在哪里?』
这一下好象考倒了胡雪岩。他仔细看了半天,方始答说『他们是由西面江西逃过来的;往东是出海,有好长一段路,再说没有船也出不了海。北面呢,大人带兵压了下来,啊,』胡雪岩恍然大悟,很有把握地说∶『这两个长毛的出路,只有南面的广东,嘉应州首当其冲!』左宗棠深深点头,拈髭微笑,『对,』他说,『嘉应州首当其冲!到了那时候充饥的就不是画饼了!』语中有深意。左宗棠没有说下去;胡雪岩不便回——怕自己猜错了,冒昧一关,是大大的失言。
谁知左宗棠毫不忌讳,真的拿胡雪岩当可共极端机密的心腹看待,『郭筠仙一直担心曾涤生「驱寇入粤」,他没有想到「驱寇入粤」的是他的亲家。』他说∶『雪岩,到那时候,又另是一番局面了。』胡雪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觉得左宗棠的手段真是太辣了些!虽然,这正是他所猜想到的,但测度是测度,听别人亲口证实,感觉又自不同。
『雪岩,』左宗棠问道∶『你倒说说看到那时候是怎么样的一番局面?』
『是。』胡雪岩想了想说,『到那时候,朝廷当然借重大人的威望,拜钦差大臣,节制福建、浙江、广东三省的军务。郭中丞——。』他没有再说下去;意思是郭嵩焘在左宗棠『大锯活人』的摆布之下,非吃足苦头不可。
『不错,此亦是势所必然之事。到那时候,雪岩,我不会再累浙江了,不怕郭筠仙不乖乖替我筹饷。不过,』左宗棠沉吟了好一会,『也说不定!郭筠仙愚而好自用;怕他仍旧执迷不悟。』『果然如此,大人又怎么办?』
『那就不能怪我了!可惜!』
前后两句话不接气,胡雪岩再机敏也猜不透他的意思;只以此事于减轻浙江的负担关系甚大,不能不追问∶『大人,可惜些什么?』
『可惜,我夹袋里没有可以当巡抚的人物。』
这是说,如果将来郭嵩焘不能替左宗棠筹得足够的饷;他不惜攻倒他派人取而代之。这样做法,却真是『公而忘私』、『大义灭亲』了。
『到时候看吧!言之过早。』左宗棠对着他手绘的地图凝视了好一会,突然拍案而起,『对,就是这么办!』
接着,左宗棠谈了他的突如其来的灵感。他指着地图为胡雪岩解释,自己的兵力还不够;倘或想用三面包抄的办法,将长毛向广东方面挤,相当吃力。万一有个漏洞填塞不住,长毛一出了海,不管在福建或浙江的海面,自己都脱不了干系,岂不是弄巧成拙?因此,左宗棠想请李鸿章### 的淮军助以一臂。克复湖州之役,彼此合作得还满意;如今再申前请,想来李鸿章### 不致于拒绝。
『不过,这话我不便开口。』左宗棠说,『如果是我出面相邀,就得替客军筹饷;譬如他派一万人,一个月起码就得五六五银子,再加上开拔的盘缠,第一笔就非拨十万银子不可,实在力有未逮。倘或朝廷有旨意,让淮军自备粮饷,来闽助剿;我们至多备五万银子作犒赏,面子上也就把好看了。雪岩,你说,我这把如意算盘如何?』
『是好算盘。不过淮军自备粮饷,恐怕李中丞不肯。他出饷,我们出粮;李中丞就没话好说了,因为他的军队闲摆在那里,一样也是要发饷的。至于请朝廷降旨,只有请福建的京官在京里活动。』『那怕不行。』左宗棠摇摇头,『福建京官,目前没有身居高位的,说话不大有力量。
闽浙唇齿相依。浙江在京的大老,雪岩你倒想想看,有什么人可托?『
『浙江在京的大老,自然要数许大人;不过,他的吏部尚书交卸了。倒是他的大少爷,在南书房很红;还有他一位侄少爷,是小军机,专管军务——。』『对!对!』不等胡雪岩说完,左宗棠便抢着说,『这条路子再好都没有,请你替我进行。许家杭州望族,你总有熟人吧?』
『他家的人很多,我倒认得几痊;不过象这样的大事,也不好随便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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