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言商,这许多米,总不能送给长毛,更不能丢在江里。』杨坊说道∶『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可以不可以请胡先生改运宁波?』
原来他急于要见胡雪岩,是为了这句话。古应春心想∶此人倒也是厉害脚色,『门槛』精得很,不可小觑了他。因此,很注意地要听胡雪岩如何回答。
『杨兄的话很实在。如果米运不进杭州城,我当然改运别处,只要不落在长毛手里,运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说到这里,胡雪岩下了一个转语∶『不过,杨兄的话,我倒一时答应不下。为什么呢?因为宁波的情形,我还不晓得;许了杨兄,倘或办不到,岂不是我变成失信用。』『宁波的情形,跟上海差不多——。』
因为宁波也有租界。江苏的富室逃到上海,浙东的大户,则以宁波租界为避难之地;早在夏天,宁波的士绅就条陈地方官,愿集资五十万两银子,雇英法兵船代守宁波,及至萧绍失守,太平军一路向东,势如破竹,攻余姚、下慈溪、陷奉化,宁波旦夕不保;于是英、法、美三国领事,会商以后,决定派人到奉化会晤太平军守将范汝增,劝他暂缓进攻宁波。
范汝增对这个请求,不作正面答复,但应允保护洋人,因此三国领事已经会衔了布告,保护租界;但陆路交通,近乎断绝,商旅裹足,也在大闹粮荒。杨坊的打算,一方面固然是为桑梓尽力;另一方面亦有善价而沽,趁此机会做一笔生意的想法。
不过杨坊的私心,自然不肯透露,『胡先生,』他说,『据我晓得,逃在宁波的杭州人也不少。所以你拿粮食改运宁波,实在是不得已而求其次的唯一出路。』『那末,到了宁波呢?如果不能上岸,又怎么办?』『不会的。英、法、美三国领事,哪一位都可以出面保护你,到那时候,我当然会从中联络。』『既然如此——。』胡雪岩矍然而起——想好了主意,一时兴奋,忘却腿伤,一下子摔倒在地,疼得额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
萧家骥动作敏捷,赶紧上前扶起;古应春也吃了一惊,为他检视伤势。乱过一阵,胡雪岩方能接着他自己的话说下去。『杨兄,既然如此,我们做一笔交易。杭州缺粮,宁波也缺粮,我们来合作;宁波,我负责运一批米过去,米、船,都归我想办法。杭州这方面,可以不可以请你托洋人出面,借个做善事的名义,将我这一批米护送进城?』
『这个办法——。』杨坊看着古应春,颇有为难的神情。『小爷叔,做生意,动脑筋,不能不当你诸葛亮。』古应春很委婉地说,『可惜,洋务上,小爷叔你略为有点外行,这件事行不通。』『怎么呢?』
『因为外国领事,出面干预,要有个名目;运粮到宁波,可以「护侨」为名,为的洋人不能没有食物接济。但杭州的情形就不同了,并无英法美三国侨民,需要救济;而救济中国百姓,要看地方,在交战区域,民食军粮是无从区分的。』等古应春解释完了,杨坊接着补充∶『八月里,英国京城有一道命令给他们的公使,叫做「严守中立」;这就是说,哪一面也不帮。所以胡先生的这个打算,好倒是好,可惜办不通。』胡雪岩当然失望,但不愿形诸颜色;将话题回到杨坊的要求上,慨然说道∶『那就一言为定了。这批米如果运不进杭州城,就转运宁波。不过,这话要跟郁老大先说明白;到时候,沙船不肯改地方卸货,就要费口舌了。』『这一层,我当然会请应春兄替我打招呼;我要请胡先生吩咐的是粮价——。』
『这不要紧!』胡雪岩有力地打断他的话,『怎么样说都可以。如果是做生意,当然一分一厘都要算清楚;现在不是做生意。』『是,是!』杨坊不免内惭;自语似地说∶『原是做好事。』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古应春怕胡雪岩过于劳累,于伤势不宜,邀了杨坊到客厅里去坐;连萧家骥在一起,商定了跟华尔这方面联络的细节,直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大家分头办事,只有胡雪岩在古家养伤,反觉清闲无事;行动不便,不能出房门,一个人觉得很气闷,特为将七姑奶奶请了来,不免有些微怨言。
『我是不敢来打扰小爷叔;让你好好养伤。』七姑奶奶解释她的好意,『说话也费精神的。』『唉!七姐,你哪晓我的心事。一个人思前想后,连觉都睡不着;有人谈谈,辰光还好打发。』谈亦不能深谈,胡雪岩一家,消息全无,谈起来正触及他的痛处。因此,平日健谈的七姑奶奶,(奇*书*网…整*理*提*供)竟变得笨嘴拙舌,不知道说什么好?『七姐,』胡雪岩问道∶『这一阵,你跟何姨太太有没有往来?』
何姨太太就是阿巧姐。从那年经胡雪岩撮合,随着何桂清到通州;不久,何桂清果然出仓场侍郎,外放浙江巡抚;升任两江总督,一路扶摇直上。阿巧姐着实风光过一阵子。『好久没有见到她了。』七姑奶奶不胜感慨地,『那时候哪个不说她福气好?何大人在常州的时候,我去过一次;她特为派官船到松江来接我,还有一百个兵保护,让我也大大出了一次风光。到了常州,何大人也很客气。何太太多病,都是姨太太管事,走到哪里,丫头老妈子一大群跟着,那份气派还了得!人也长得越漂亮了,满头珠翠,看上去真象一品夫人。哪晓得何大人坏了事!前一晌听人说,人都老得认不得了。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工夫急白了头发;看起来真有这样的事。』『这样说起来,她倒还是有良心的。』
『小爷叔是说她为何制台急成这个样子?』
『是啊!』胡雪岩说,『我听王雪公说,何制台的罪名不得了。』
『怎样不得了?莫非还要杀头?』
胡雪岩看着她,慢慢点头,意思是说∶你不要不信,确有可能。
『这样大的官儿,也会杀头?』七姑奶奶困惑地,大有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要杀!』胡雪岩忽然出现了罕见的激动,『不借一两个人头做榜样,国家搞不好的。平常作威作福,要粮要饷,说起来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到真正该他出力的时候,收拾细软,一溜了之。象这样的人,可以安安稳稳拿刮来的钱过舒服日子;尽心出力,打仗阵亡的人,不是太冤枉了吗?』
七姑奶奶从未见过朝雪岩有这样气急败坏的愤激之态,因而所感受的冲击极大。同时也想到了他的境况;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小爷叔,』她不由自主地说∶『我看,你也用不着到杭州去了;粮船叫五哥的学生子跟家骥押了去,你在上海养养伤,想办法去寻着了老太太,拿一家人都接到上海来,岂不甚好?』
『七姐,谢谢你!你是替我打算,不过办不到。』『这有什么办不到?』七姑奶奶振振有词地说话∶『这一路去,有你无你都一样。船归李得隆跟沙船帮的人料理;洋将派来保护的兵,归家骥接头。你一个受了伤的人,自己还要有人照应,去了有帮什么忙?越帮越忙,反而是累赘。』『话不错。不过到了杭州,没有我在从中联络,跟王雪公接不上头,岂不误了大事?』
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七姑奶奶便又问道∶『只要跟王抚台接上头,城里派兵出来运粮进城;小爷叔,就没有你的事了。』『对。』『那就这样,小爷叔,你不要进城,原船回上海;我们再商量下一步,怎么样想法子去寻老太太。』七姑奶奶又说,『其实,小爷叔你就在杭州城外访查也可以;总而言之,已经出来了,决没有自投罗网的道理。』『这话也说得是——。』
听他的语气,下面还有转语;七姑奶奶不容他出口,抢着说道∶『本来就是嘛,小爷叔,你是做生意的大老板;捐班的道台,跟何制台不同,没有啥守土的责任。』『不尽是为公,为的是交情。』胡雪岩说∶『我有今天,都是王抚台的提拔,他现在这样子为难,真正是在十八层地狱里受熬煎,我不跟他共患难,良心上说不过去。』『这自然是义气,不过这份义气,没啥用处。』七姑奶奶说,『倒不如你在外头打接应,还有用些。』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但胡雪岩总觉得不能这么做。他做事一向有决断,不容易为感情所左右——其实,就是为感情所左右,也总在自己的算盘上先要打得通;道穿了,不妨说是利用感情。而对王有龄,又当别论了。
『唉!』他叹口气,『七姐,我何尝不知道你是一句好话;不但对我一个人好,而且对王雪公也好。不过,我实在办不到。』『这就奇怪了!既然对你好,对他也好,又为什么不这么做?小爷叔,你平日为人不是这样的。』『是的。我平日为人不是这样;唯独这件事,不知道怎么,想来想去想不通。第一、我怕王雪公心里会说;胡某人不够朋友,到要紧关头,他一个人丢下我不管了。第二、我怕旁人说我,只晓得富贵,不知道啥叫生死交情?』『嗳!』七姑奶奶有些着急了,因此口不择言∶『小爷叔,你真是死脑筋,旁人的话,哪里听得那么多,要说王抚台,既然你们是这样深的交情,他也应该晓得你的心。而况,你又并没有丢下他不管;还是替他在外办事。』说到这里,她觉得有一肚子的议论要发∶『为人总要通情达理。三纲五常,总也要合道理,才有用处。我最讨厌那些伪道学,或者不明事理的说法∶什么「君要臣死,不能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你倒想想看,忠臣死了,哪个替皇帝办事?儿子死了,这一家断宗绝代,孝心又在哪里?』
胡雪岩笑了,『七姐,』他说,『听你讲道理,真是我们杭州人说的∶』刮拉松脆「。
好痛快!『』小爷叔,你不要恭维我;你如果觉得我的话,还有点道理,那就要听我的劝!『七姑奶奶讲完君臣、父子;又谈』第五伦『朋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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