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白珩顿住了手上的动作,沉声说:“太傅,下官到宗人府查了燕氏家谱,皇燕从高祖起便人丁稀薄,到了熹平帝那一代,叔伯兄弟间只剩下熹平帝和老晋王家的两个儿子。后来老晋王的嫡子年少病故,皇燕便只剩下先帝和陛下。”
“便是先帝身子也不好,他若不是缠绵病榻,也不至于急于立一个宗室庶子为太子。”裴鸿回忆起曾经的帝王学生叹息道,“如此算来,长公主……燕桢算是难得身子好的,他母后是将门之女,给他生了副好的底子。”
“可是陛下却得了七个皇子,一扫皇燕子嗣稀薄的阴霾。”商白珩说到这里,顿了半晌,此事利害极大,他没敢直接说出口,而是压低了声,意有所指地说到别处,“陛下登基之后,没有追封生母,也没有把老晋王加封送进太庙。”
“此事宗室曾出面议过,”裴鸿已经七十多岁,眉间深重的沟壑在烛光下像是枯枝,“我也曾向陛下建言,陛下不冷不热地回绝了。大家只道陛下高风亮节,没有对生父母的私心,如今看来,陛下是别有考虑的。”
话说到这里,两人相视无言。商白珩心思飞转,忽道:“陛下生母胡氏,可有什么记载?”
裴鸿摇头道:“宗档里没有片字记载,陛下幼时,胡氏便病死了,听说连个像样的丧礼都没有,随便裹了个破席子,叫人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骨灰被随意地撒在乱葬岗,连个墓都没有。根本无从查考。”
太多的不寻常发生在一件事上,答案便已经呼之欲出了。
靖都的寒风悄然加大,裴府的书斋里冷飕飕的。
商白珩面色凝重地说:“如此看来,当事人只剩下陛下,只要陛下咬死不认,此事便不会掀起风浪。”
“非矣。”裴鸿默认了商白珩的言外之意,转而说,“陛下并不在意此事暴露,毕竟燕桢已经毫无用处,如今陛下江山稳固,再没有人能威胁陛下了。陛下非常人,他往后做出什么,都不能按常理来推断,天威难测啊。”
商白珩不解道:“事关皇燕血统,陛下难道还能对风谈放任不管?空穴来风必有因,三人成虎,人言可畏,陛下贵为天子,怎能忍受被天下人指指点点?”
“风言风语若伤不到正主身上,又何必太过在意?你瞧着陛下像是惧怕人言之人吗?”裴鸿凑近,他花白的胡子因为激动而轻轻颤抖,压低了声说,“陛下主政多年,早年扶持宋家,又打压宋家,近年一举推倒四姓,每一件事都是血流成河,今年更是失了六个皇子。你可有见过陛下为痛失亲子难过?”
商白珩目光霍地一跳:“未曾。”
裴鸿的神情捉摸不定,似是痛心疾首,又似感慨心疼:“陛下除了对微雨偏爱之外,似乎厌恶着一切与他有亲缘之人。他对老晋王、生母胡氏以及六个皇子皆是如此。”
“亲情淡薄到这等地步……”商白珩脸色一沉,“陛下在厌恶什么?”
“其实可以反过来想。”裴鸿缓缓睁大了眼,眸光沉凝,“陛下为何偏爱微雨?”
“因为微雨是柔嘉皇后的孩子,陛下爱屋及乌。加上柔嘉皇后乃寒门出生,陛下有意培植寒门势力。”商白珩说到这里,心念急转,“对了,是因为柔嘉皇后无论家世背景、为人处事还是容颜气质都干干净净。”
“是了,干干净净。”裴鸿一把握住了商白珩的手,用力地压着鼻息说,“因为只有柔嘉皇后和她的孩子是干净的,陛下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只有冰清玉洁如柔嘉皇后那样,才是不染凡尘的。陛下觉得自己是脏的,是柔嘉皇后把他的血脉洗干净了。你若见过陛下宠爱柔嘉皇后的样子,便会知道,陛下为何非微雨不可。”
商白珩震惊半晌,许久才找回声音:“陛下生母乃青楼出身,且是破了身、接过客的,送到晋王府原本也只是当作待客的妓子,只是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爬上了老晋王的床,偏巧又赶上她有了孩子。这就是一笔糊涂账,胡氏到底怀的谁的孩子,根本说不清了。”
裴鸿神情缓慢地转而苍凉,松开了商白珩的手说:“老晋王能容下陛下,想来也是实在子嗣单薄。只是陛下何辜,要为此自幼受苦。”
商白珩也唏嘘不已,两人各自落座,黯然半晌。
商白珩忽地想到什么,心中突突跳起来,急问:“胡氏去的早,老晋王和老晋王妃也都走了多年,老晋王走时,还处理了一批府里的老人,当年的旧事再难查证。如今又有谁能翻出风浪来?”
裴鸿面露忧色道:“先帝的老宫人,还有一些在,陛下毕竟受先帝恩泽登基大宝,不能对先帝的老人赶尽杀绝。先帝当年封陛下为太子后,大约也发现了什么,有一段日子一改对陛下亲厚之态,时常斥责,无端发难,陛下那一阵谨小慎微,日子复又很艰难。只怕先帝会留下些线索,在特殊之时,会有人拿出来。”
商白珩立刻就想到高墙紧锁的弘德殿,问:“会是燕桢吗?”
裴鸿神色肃然:“燕桢当年太小,必是不知。待他长大成人,早已事过境迁,燕桢大约知道的也有限。但只要他在,就会有老人找到他。他先帝嫡子的身份,足以搅动恪守血脉道统之人的心思。”
“陛下不杀燕桢,是因着有诺于先帝,公然违诺,对天下人也交待不了。”商白珩道,“我担心的是,这些人想在微雨归都时,以血脉大做文章。”
“这是‘燕氏’最后的机会。”裴鸿倏地望住商白珩,话到嘴边又沉吟许久,“而且……”
“而且……”商白珩眼里精光一闪,“而且微雨不肯归都,陛下这是在逼微雨。”
“人言可畏,可毁大厦于旦夕,也可垒高楼于倾刻。”悲鸿在这一刻感到自己真的老了,怅然地道,“陛下权术了得,只看他最后如何定夺了。”
-
亥时末,乾清宫东侧,昭仁殿。
英珠已经有几日未得天玺帝召见,他自从听天玺帝说要召太子回都,便心心念念地等着。
邵亭直属于英珠,是英珠亲自递过去的圣旨,可邵亭一去多日,竟是没有把燕熙请回来。
https://www.cwzww.com https://www.du8.org https://www.shuhuangxs.com www.baqu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