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欺人太甚之极,我就是生娃娃,也不能教她们旁边觑看评点啊。气死我,羞死我了。”见穆双飞笑嘻嘻看着自己,脸上红熨得愈发厉害,支吾片刻,无所应付,只好瞪眼喝道:“都是你不好。”转过身去,越了几步,气鼓鼓坐在床上,甫觉不妥,搬过椅子,只是轻轻抚弄墙角大瓶中的花草。后面便再无人来,窗外风声忽起忽沉,吹进几片竹叶,上面赫然趴着两只小虫,彼此嬉耍。过了一会儿,或是它们也觉得无甚趣味了,鼓震翅膀,你追我赶相衔互接地绕着屋内墙壁转了几圈,依旧还从来时的半月花窗飞出,留下地上的竹叶,愈发显得寥落。
意切尼姑毕竟是女儿家,绕是从小出家为尼,绝不敢稍触男女之事,然天生一段如花情绪,岂能是诸般佛家经文可以强加抹煞的?便是压抑甚迫,也终有掀翻大山得脱自由的时候。她自下了风铃山,一路和穆双飞朝夕相处,可谓之同患难、共生死,妙龄年华,不知不觉胸中情窦初开,心思感觉也愈发灵敏,倒和习武时的眼疾手快颇不相同。她手中的花草散发出淡淡幽香,透入鼻息渗入胸怀,什么“佛曰”“南无”的皆抛于脑后,女儿心思如波涛起伏,欲宁不能。只觉得背上火辣辣的,似乎穆双飞的一双眼睛真射出锐利精光,透过艳服华装,盯着自己的雪凝玉脂般的柔嫩肌肤上,避无可避,咳嗽一声,低声道:“好无聊,你不是会讲故事么?何不讲来听听?”穆双飞也不推诿,果真寻了几个传说典故娓娓道来,逢着那有趣的,只听得意切尼姑咯咯娇笑,便是中间偶有惊觉,不住提醒自己须以佛家弟子身份敛持端庄,可不多一会儿,又是笑得花枝乱颤,再也不念什么“阿弥陀佛”、“南无救苦救难大慈大悲南海观世音菩萨”了。
至黄昏暮时,又有人送来晚饭,一应情景俱如午时,且不多赘述。方至午夜,几个小孩儿领着九华来到门栏外,指指点点。那九华手里提着一串糖葫芦,满口甜津,面色惬意。意切尼姑见他眨巴眼睛瞧着自己,不由笑骂道:“泥猴子,我们为了救你方落得如此下场,你还好意思幸灾乐祸的。”九华嘻嘻笑道:“青龙岗的大当家说了,我是媒人,撮合你们成了夫妻,功德极大。”意切尼姑又是好羞,又是好气,指摘道:“放屁,我,我们哪里就是夫妻了?”一个环挽双髻的女童推搡他,道:“黑皮,咱们去别处玩吧,我妈妈说了,人家新婚夫妻洞房,我们在外面瞅瞅热闹即好,要是喋喋呱噪,赖着不走,那可是惹人讨厌。”几人蹦蹦跳跳欢喜离去。意切尼姑气得直跺脚,喝道:“打小就没有良心,长大了那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可了得?”蓦然想起一念,忍不住攀住铁栏,高声招呼道:“你要是玩得太晚,耽搁了睡觉的时刻,仔细你的皮。”转身问道:“双飞,我们还坐到几时啊?”穆双飞愕然一怔,搔搔头皮,旋即整理披肩银发,整理头上包巾,理开袍裳褶皱,笑道:“是啊,这般坐下去也累了,不如就在床上躺着吧?”意切尼姑羞得无地自容,急道:“你,你胡说八道,谁要和你躺在一张床上?分明知道我的意思,偏偏插科打诨,好没有正经。晨间你说过的,耐性等候,后面便有好戏,如今我们反倒成了台上的戏子,被别人看热闹。啊,该不会是你被老私塾先生框了个圈子拘苑,作真不肯有失所谓斯文,剑斫断铁、破门而出吧?”
穆双飞笑道:“你将案上的铜镜拿起来,好好照照自己的模样。”意切尼姑见他目色促狭,登时羞红了脸,哼道:“你不怀好意,要我照镜子,我偏偏不照。”话虽如此,心里却忒也痒痒,很想瞧瞧自己换下尼袍、穿上俗家女儿服装兼又被装饰打扮后,该是怎样的面目容色。穆双飞又让她摸摸自己头颅,见她兀自强硬顶逆,笑道:“你当真是糊涂了,却连蜘蛛网不知不觉攀上你的颈脖子也不觉?”意切尼姑吓了一跳,急忙抬手探向脑后,蜘蛛网没有摸着,触手乃是轻轻一层纤丝,足有半尺长,轻轻垂至肩膀。她目瞪口呆,喃喃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忍耐不得,冲到案前,将镜子举起,闭目良久,毕竟不敢睁眼窥看,旋即将那镜子合盖,叹了口气,道:“我必是做梦,我必是做梦。”也不搭理穆双飞,慌慌张张摸回床畔,脱了鞋子睡上去。那鞋子绣着金线,挽成鲜花之状,尚可见两只银丝攒成的蝴蝶衔翘于花上,煞是可爱。她今日情绪思绪变转甚繁,心神劳累,身体贴着床上软绒,瞌睡虫便上来,昏昏欲睡,胡思乱想片刻,蒙昧入寐。穆双飞双目凝视窗外,但见初月升起,晴光破出云团,几丝氤氲恍惚模糊,脸色渐渐沉凝。竹影成荫,绵绵溶溶,厚沉覆郁,良久喟然长叹,低声道:“他来这里作甚?当真是前世的冤家对头么?”听见后面意切尼姑在梦中懵懂呓语:“怎么长了许多长发?”不由微微一笑,嗫嚅道:“你精力虽盛,可是发长过旺,甚消耗体力精神,莫怪疲费萎靡,早早便入睡了。”远处传来更声,打个哈欠,褪鞋除袜,放下床上罗帐,小心翼翼贴着床翼,甫又缓缓坐起,双膝盘跌,吐纳运气,静静修行。
他半夜睡去,正自香甜,忽然听得一声惊呼,醒转睁眼,却见意切尼姑立于窗前,手捧铜镜,泪水涟涟,满头青丝如水漾瀑布,乌黑闪亮,直落腰际。穆双飞翻身坐起,拍掌笑道:“妙哉,妙哉,原来你是这般倾国倾城的一个美人儿?”晨曦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在她身上,面容轮廓皆闪烁出金芒芒光泽,肌肤变得若羊脂般半透明,五官愈发显得精巧细致;身段婀娜曼妙,高挑长身,衣裳艳彩盈盈,身周似含烟一壑青雾飘渺。意切尼姑扭摆道:“你还说胡闹话啊?这可是…这如何是好?”眼见得镜中美人影像,又惊又怕,又喜又羞。穆双飞摇头道:“此乃极好之事,世人工笔画,常有画少妇、小姐、丫鬟的,各有千秋,韵致不同,可是你见过有谁画尼姑的?便是又尼姑,无非也是在水墨山水之中,略略点缀得几笔。”意切尼姑低头不语,细嚼其言,半晌抬头问道:“如此,真的很好?”穆双飞道:“很好,很好,你以前虽然貌美,可惜皆被缁衣掩盖,教人不觉嗟叹惋惜,如今方称得花色绽放,春色盎然,不辜负自己青春妙龄。”意切尼姑挑眉道:“原来你讨厌和穿着尼袍的我共行?”穆双飞连连摆手,道:“非是讨厌,却也无多少欢喜,此刻景观不同,我却很是痒痒难耐,极想一亲芳泽了。”一番话*得意切尼姑心慌意乱,竟不敢抬头觑之。
第四十一回 琴箫起 暗昧识(上)
第四十一回 琴箫起 暗昧识(上)
然疑惑浓切,始终萦绕心头不得散开,终于忍耐不住,问道:“双飞,你既然游历租多地方,见识长博,可知道我为何一夜之间,长发若是如此稠密?”话音甫落,却听得窗外啪啦啦响动,一只白鸽从半空落下,双爪落于铁栏凸飘处,黑晶晶的眼睛滴溜溜朝内窥看。穆双飞记得自己见过此禽,讶然道:“是精柰僧尼豢养的传信鸽么?”意切尼姑尼姑忍不住咯咯笑道:“才夸你博闻强记,却闹出笑话了。这不是师父的那只白鸽,而是我精确师叔的小鸟。”转瞬秀眉微蹙,低声道:“啊!她老人家如何晓得我在这里,莫非是从师父处得了我的讯息?”见鸽子腿上拴着一个细小的竹管,揭开看,里面抽出一张小纸卷,展开念道:“意切孩儿,汝已归走红尘,不妨就脱下缁衣,从此俗家装扮行走,亦不负喜乐年华,此事得师姊庵主许可,切勿推诿。俗家姓名,不妨就唤钟月敏。”
穆双飞笑道:“钟月敏?此名甚好,如月皎洁清敏,可见尊师父和师叔也是费了一番脑筋的。”意切尼姑脸色绯红,咬着嘴唇,道:“这名字其实…其实是师叔早就取好了的。”她想起在风铃庵中,私下多与精确老尼往来,别人嫌这位师叔脾性急躁,动辄喝骂,惹急了尚会挼袖动拳,可自己不知为甚,总是和他她极为投缘。师叔对自己也是慈爱有加,甚如溺爱,但凡自己调皮过火,要受庵主责罚,她总会出来辩护包庇。昔日在后院花园玩笑闲聊之时,精确老尼就浑无正经,揶揄过自己一旦归俗,总该有个俗家的女儿芳名,要是论姓,天下可取之姓成百,诸多形异,索性取姓为“钟”罢了,此乃是她精确老尼数十年前尚未出家时夫家的姓氏,后来家逢惨变,为避仇杀,方遁入佛家空门;要是论名,日为阳,月为阴,且月亮又能代表美人,所谓“花容月貌”是也,干脆就名之以“月敏”。那时精确老尼笑道:“秉月貌,又聪敏,这般活色生香、冰雪聪明的佳人,那个少年郎君不欢喜觊觎?多半要使尽手段抢你去作老婆的。只是你有一桩事不好,便是脾性太过象我,极容易惹祸。”意切尼姑想着想着,胸中登起思念之情,暗暗心想:“也不知师叔现在身体可还康健?师父和师伯她们精神可好?师姊妹门的修行,愈发深添了吧?”
她自胡思乱想,百般情思若蛛网盘结、藤葛云纠,根根相连,却难理头绪。这时听得耳旁一声“钟月敏”,声音柔和,不由自主答应一声,道:“干什么?”穆双飞呵呵笑道:“妙哉,妙哉,从今往后,你就不是风铃庵的小尼姑了,亦不叫什么‘意切’法号,我只叫你月敏好了。月敏乎,月敏者,天香佳丽也。”钟月敏又羞又喜,颇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双手叉腰,秀眉高挑,佯嗔道:“你休要以为我成了小家碧玉,脾性就会柔转温婉啊,要是惹恼了我,照样如以往似的,断然饶不了你。”言罢,自己先不觉笑了起来。听得“扑啦啦”响动,白鸽展翅离去,穿越竹林,径升高起,很快便化成一个小黑点,隐约闪烁几下,消失于天边的云际之中。
她想起方才之问,又道:“是了,你昨日说有好戏,难不成就是指着我长发速长疾生之事么?”忍不住捏着拳头想去捶打他,略一侧身,瞧着镜中自己的俏丽形容,不由歇停下势,顿足道:“你究竟知道些什么,何不明明白白告诉我?”穆双飞从腰间拔下竹箫,叹道:“你要知答案,我这便告诉你。”将箫轻轻贴于唇下,一曲悠悠而起,牵人魂魄、撼动心神。未几,窗外传来一阵琴声,恰和箫声作合。意切尼姑愕然,不解其意,但见穆双飞神情浅浅忧戚,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念头:“这琴声,难道,难道是——”听得脚步声响,渐渐向此屋迫近,闻之“踏踏”愈发真切,忍不住伸手去绰红缨铁枪,可是捞了空,方才悟得,那兵刃早就被黄老姐乘自己昏迷之时给搬走了,情急之下,抄起一张椅子,立于穆双飞身畔。穆双飞微微摇头,停了箫奏,那琴声亦缓缓而歇,犹然绕梁,音息绵绵。那脚步戛然而止,听得一个清脆声音咯咯笑道:“哎哟哟,师姊离开了师门,胆色也小了不少,忒也紧张些哩。”
钟月敏瞧清此人面目,脸色大变,忍不住将椅子放下,匆匆跑过去,大声道:“死丫头,如何是你?这许多日子你都去哪里了?小蹄子,散漫透顶,浑无约束的,大伙儿还以为你被妖怪掳走了。”那人嘻嘻一笑,面有得意之色,正是意妙尼姑,只是此刻她也若其师姊似的,满头青丝布锦,稠密甚极,左手托着细篾竹篮,右手轻挽翠云发梢,身上披着一件*窄腰的青布小裙,袖衽飘飘,丝绦艳丽。意切尼姑心思转念,蓦然反应过来,咦讶高呼道:“你,你果然称心遂愿,终于寻得他了么?”意妙尼姑放下竹篮,昂首挺胸,道:“不错,有志者事竟成,我就愿意守在他身旁,哪怕他,他对还是不理不睬的。”钟月敏揣度古狐性情,冰冷如雪、蓦凉似冰,不由喟然长叹,柔声道:“师妹,你为了寻他,定然吃了不少苦头吧?他,他对你好不好?”意妙尼姑想起自己一路诸种苦楚,心中一酸,旋即展颜笑道:“纵然古公子现在对我不理不睬,可是只要容我留在他的左右,我,我就心满意足。”言罢,似深恐钟月敏刨根究底、追问不休,遂匆匆转身离去,竟然头也不回,远远抛下一句话:“师妹,你我虽系风铃庵同门,可是此刻都不是尼姑子,我如今叫做李念狐,你从此以后,若再唤我什么意妙,我却不会理睬你的。”钟月敏呆呆怔怔,若有所思,转过身来,低声问道:“双飞,我这师妹,是不是…是不是太痴了?你那兄长,对她可会有一分好颜色啊?”穆双飞低头把玩那竹箫,轻轻诵道:“君之情,恰似那,一江春水似东流,滚滚不停;妾之意,不过,桃花离枝如春雨,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钟月敏听罢,浑身一颤,花容苍白,忍不住攀住窗栏,瞧着意妙尼姑远去的方向,喃喃惘然。
穆双飞叹道:“古狐有一种本领,他虽非医道高士,然懂得调配生发妙药,但若服下,不过片刻,秀发便似汩汩泉水,长生绵绵。就是天上的神仙,搬转法术,亦不及他那妙药灵验。想必是他早已来至青龙岗,且与此地的英雄豪杰,抑或强盗土匪结交,设计将你我掳来,又嘱咐下人在菜食中掺了药末,你服下之后,其效立竿见影。”钟月敏啊道:“原来如此,所以你早知道他在附近了。”蓦然眉头微蹙,摇头道:“不对,不对,你昨日早晨便晓得端中蹊跷了,否则怎么会——”可是后面“你紧紧搂着我,不许我动弹挣扎”这般羞赧之语奈何说得出口,眼波流转,转口道:“那时我尚未服下什么生发之灵丹妙药呀?”穆双飞笑道:“你可记得昨夜所见的那副水墨山水画?”钟月敏咦道:“自然记得,不过一副画罢了,很稀奇么?”穆双飞忍不住笑道:“自然稀奇得紧。本朝之前,是没有所谓水墨山水或是水墨人物画的。”钟月敏愣了愣,没有说话。
听他又道:“画中人物未免略嫌粗俗,不过就是个躬身男人罢了,笑容可掬,却甚有些市侩,哎!这般人物,炭涂即可,以清新水墨拟画,未免有些惜憾,可是月敏,如果你细细观之,便可发觉其轮廓勾勒、用笔点蘸、着色涂抹,自有一番精巧纤细的好处。”钟月敏听他果真不再唤自己“意切尼姑”,张口便即“月敏”昵称,心中砰砰乱撞,似咀蜜甜,嫣然道:“所以就稀奇么?我们一路此来,所过乡镇,也遇上几个画家,我看他们的画,就很好哩。”穆双飞摇头道:“那些都不是水墨画法,不过提着狼毫细描而已,技艺精湛者,笔下诸人诸物自然形神兼备,可是那些画匠之作,多半神情生涩僵硬,浑同蜡模。”钟月敏笑道:“我不懂啊,原来那些画法都是狼毫直描,不是水墨画呀。”穆双飞斜睨她一眼,举目往窗外瞧去,莞尔道:“天上地下、世上三界,作画者不计其数,但凡提得起笔的,谁不会画画?擅长丹青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是似才刚兴起不过区区十数年之水墨画法,毕竟会者不多。你看窗外的竹叶,凤尾森森,要是有风吹过,龙吟细细,直描之法虽可尽得其形,却不甚写意;水墨用之,则可尽显‘青竹留云,修篁幽幽’之感。”钟月敏秀眉微蹙,奇道:“既然水墨画法有这许多妙异,风雅之人必然爱之,天下风雅之人不少,高士也颇多,为何不好好修习呢?”穆双飞眼睛眨巴,诵道:“鸟飞怕狂风,鱼游厌巨浪。”钟月敏不解其意,反复念叨他这两句话,突然脑中灵光闪动,清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既然水墨法始于本朝不久,普及传播自然颇费些工夫,更何况时局不稳、烽火连绵,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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