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和余孤天听了这话,全忍不住一起举头望天上瞧去,却见头顶上大块铅色的冬云正在广袤幽暗的苍穹上缓缓翻滚,这又是一个深寒刺骨的漫长冬夜。
厉泼疯性情虽暴,却是个耿直汉子,生怕余孤天被夹得难受,不时也将他和卓南雁位置对调。余孤天被点的穴道本就不重,随着厉泼疯奔腾良久,已然解开。两个孩子要他放下来自己跑,他却只是不肯,内力展开,迈着大脚奔跑了很久,兀自快逾奔马。
疾奔了几里路,脚下的山路又变得崎岖起来,前面一座峰峦叠嶂的山岚狰狞地矗立在深黑的夜色里。厉泼疯却忽地住了步子,望着黝黑的峰影叹息道:“过去歇歇!”卓南雁拼力睁起眼向前瞧去,只隐隐瞧见山脚下一座破庙给一片松树林子环着,冷寂寂地甚是荒凉。
迈进黑黢黢的庙里,厉泼疯便晃亮了火褶子,将地上两根枯树枝点燃了。卓南雁才瞧清这是座破败已久的山神庙,飞檐积灰,四壁洞穿,那金漆脱落的神像也缺了半边身子。他心下奇怪:“这是逃命的紧要时刻,厉叔叔这急性子人为什么偏要到这破庙中歇息?”
厉泼疯却挥起袖子,在那神像身上擦了几下,才沉沉叹了口气:“瞧这血迹,便是你娘赵芳仪赵女侠留下的……”卓南雁身子陡然一颤,借着闪烁的火光,才瞧见神像胸前那一滩已凝成碧色的血迹,心底就是一片沉沉的撕痛:“原来厉叔叔是让我看这个!”扭过头紧紧盯着厉泼疯,颤声问:“我娘她在这地方跟谁厮杀过?”
厉泼疯的双眼给那跳耀的火光照成一片血红的颜色,沉声道:“那时四海归心盟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又逢明教有变,教主身边只余几个忠心汉子,秦桧那狗贼更亲遣心腹爪牙‘吴山鹤鸣’赵祥鹤,率手下铁卫追杀他夫妻二人。那时你还不足三岁。卓教主无奈之下,只得带上我们几个兄弟,亲自护送你母子二人举家北上,想要先将你们寄养在风雷堡内,他再回来重整四海归心盟和明教。”
卓南雁心中一苦,不禁张口问道:“厉大个子,为什么我爹这样一心为国的大英雄,却在大宋国内难以存身?”
厉泼疯却给他问得一愣。望着卓南雁那清泉般纯净的眼神,厉泼疯的心中阵阵刺痛,那张火光下通红的脸孔愈加狰狞,沉了沉,忽然将脚在地上重重一顿,骂道:“他奶奶的,咱大宋国人从上到下便是不喜好英雄,大凡英雄好汉,都是不得好死!当初的宗泽宗爷爷是这般,岳元帅是这般,咱卓盟主也是这般!”
余孤天听了这话,竟也心有所感:“岂止宋国如此,我大金不也是一样么?贼酋完颜亮篡位,举国附逆,竟无一个男儿!只师父徒单麻一人忠心耿耿,算个英雄,却也不得好死!嘿嘿,人活世间,忍辱偷生,趋炎附势,原比做个特立独行的英雄要好得多!”
卓南雁却在火光中昂起了小脸,亢声道:“我仍旧要做英雄,象我爹爹一般,做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好,这他娘的才是教主的好种!”厉泼疯心神激荡之下,仰头望着黑沉沉的庙外,一颗心似是又回到了十年前,声音也变得沉郁无比:“赵祥鹤那狗才号称‘江南第一手’,却连你这襁褓中的孩子也不放过,竟命人对你暗下毒手。虽然我们防范得紧,却也让你受了内伤。那时我们从杭州一路北上,连番激战之下,才到常州,夫人和你的身子便愈发虚了。教主听得天柱山飞来峰下的南宫世家有种起死回生的什么灵药,无奈之下,便让我们先护送夫人和你北上,他却先要绕个弯子,西去南宫世家亲去取那灵药……”
卓南雁隐约听易怀秋说过,南宫世家是江南武林六大世家之一,高手辈出,名望鼎盛,心下便是一沉。余孤天却听他二人絮絮叨叨,心下不免着急,但当此之际,却也只得沉着性子侯着。
“哪知教主赶到南宫世家,却正遇到等候多时的大金国第一高手、龙骧楼主完颜亨,后来‘吴山鹤鸣’赵祥鹤也率着大批铁卫赶来劫杀。据说江南雄狮堂罗堂主大老远地赶去相助教主……”厉泼疯说得双眉抖动,神色愈加悲愤,“那一战当真是惊天动地!只可惜到底谁胜谁败,却是谁也不知,而教主却再也没有音讯!”卓南雁听得心神摇曳,暗道:“爹爹虽有‘狮堂雪冷’罗堂主相助,但对手‘沧海龙腾’、‘吴山鹤鸣’都是顶尖高人,更有大批党羽,这一战只怕凶多吉少!”
一阵冷风吹来,将那两根树枝火苗噗的打灭了。三人心中都是一沉,却听庙外风摇松林,发出飒飒涛声,有若群兽齐吼。
厉泼疯的双眼却在黑暗中烁烁闪着:“我和几个兄弟护着夫人北上,也是步步荆棘,一路厮杀,追杀的高手被我们杀了不少,但明教五个兄弟却只剩下了我一人。捱到这山神庙内,却又是一场血战,我和你娘拼死恶战,斩了最后两个格天社的鹰爪子。但那一战之中,夫人为了护着你,却也受了重伤,这才硬撑着到了风雷堡。你还不足三岁,本就有伤,那一战之中又受了惊吓,夫人到了风雷堡后对你百般救治不得,心神更是大为损耗,没多久便也去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挥拳猛捶了一下前胸,黯然道:“你后来大难不死,身子却总是多病,病蔫蔫的难以习武。易老头见你性子执拗,始终不敢将这血海深仇告与你知。夫人临终前也曾遗言,不得让你知晓自己身世,只盼你安安稳稳地过这一生。嘿嘿,咱这一回要活着逃到江南雄狮堂,那是千难万险之事,路上随时都可能丧命,我老厉只能将心底藏了十多年的这些话说了出来,好歹让你做个明白鬼!”
卓南雁的心忍不住一阵抽搐:“原来这残破的山神庙里,十一年前竟有这般惊心动魄之事!是了,怪不得厉叔叔醉酒之后,总是哭喊‘夫人,夫人,你先走啊’,想必母亲在这惨烈的一战中受了不治之伤,厉叔叔便为此常常自责不已。嘿,易伯伯瞒着我,是为了我好!这时厉叔叔说给我听,也是为了我好!”
在这一日一夜之间,他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得知了太多的惨酷真像。那一颗小小孩童的心灵,忽然嗅到了一股从未想到的人生的苍冷况味。这种锥心的痛楚难以言说,却那样锐利,那样持久。
他大喘了几口气,忽然道:“厉大个子,我娘……她长得什么模样?”厉泼疯一愣,声音霎时舒缓了许多:“你娘长得很美,便如天上的仙女一般,剑法也是很高,因她爱传白衣,江湖中人便送了她个‘素衣剑’的绰号。”卓南雁的心中一阵迷茫,只觉喉头哽咽,便再难说出什么。
一股冷风穿堂而来,拍得人肌骨俱寒。厉泼疯却忽然将手重重拍在卓南雁肩头,低吼道:“南雁,今儿带你来这地方就是让你记住了泼天大仇!男子汉大丈夫,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报了这大仇的!”
两个孩子听了这咬牙切齿的声音,心下一紧,全在沉沉的夜色里点了点头。在这一瞬间,两颗不同经历不同境遇的心灵里竟燃起完全相通的仇恨火焰来。
“小和尚,”厉泼疯却转头对余孤天道,“咱们这一回要下江南逃命,路上说不得处处都有追兵埋伏,你若不想跟着我们担惊受怕,待会下山之后我便将你放在路上的荒僻村庄里!”余孤天却知道这一次风雷堡遭袭,多半和自己有关,官府和龙骧楼的人抓的是他,如何敢落了单?急忙拼力摇头。厉泼疯才叹息一声:“好,那便一起走吧!”携着二童走出庙来。
他为避龙骧楼锋芒,不敢南走南阳,向东绕了个圈子,往东南跑跑停停地行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时,已到了罗渠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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