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天人的脸,听他们说各种各样的故事,从来不插话。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杂货铺的柜台仿佛把惊蛰和聊天的村民分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听着男人们嗡嗡的说笑声,惊蛰常常会随着层层烟雾的升降与回旋产生各种幻觉,但是它们转瞬即逝,难以捉摸,不像从前他犯癫痫时看见的景象那样清晰可信。
在惊蛰当了几年杂货铺掌柜之后,他开始在睡觉时梦见当天村民们在杂货铺里闲聊的那些内容,多半是关于各式各样的战争、围绕着它们的故事和人物。后来,他又开始梦见白天去杂货铺买东西的女人们,李中的媳妇莲芯出现的次数最多。在惊蛰眼里,莲芯是村里最美的女人。平时见了面,除了一、两句非说不可的寒暄话,他们从来不多说什么。每次那个穿戴整洁,面色苍白的女人进来后,惊蛰总是在多看她一眼还是不该看之间犹豫不定,必须说的几句话有时会说颠倒,动作也不那么自在了。莲芯从不在杂货铺里久留,更不和别的女人闲聊,总是在买完东西后就离开。每次她迈出杂货铺的门之后,惊蛰就会一直望着她的背影出神,直到她消失在前面的拐弯处,仿佛在回味那女人短暂的停留带给他的特殊感受。如果当时铺子里面有别人在,他就会找个借口到出去,比如把一些脏东西扔到门外的脏土堆上,或拿起扫帚扫一下门外的三个石阶,然后再选好一个安全的角度继续去看那个让他无法不看的身影。有一次,他梦见莲芯变成了一个没穿衣服,端坐在荷花中央的长发仙女,身上的皮肤和荷花的花瓣一样细白滑嫩。他第一次看见那个坐在荷花里的女人笑了,心里一阵感动,原来她笑起来是那样好看,是平时看不见的。那一次,他竟梦见他们说了很多在杂货铺里从来都没有说过的话。
后来,惊蛰的梦又出现了变化。他发现自己的梦开始有了预知的性质。比如,如果他头天晚上梦见了莲芯,第二天她果然就会挎着篮子到杂货铺来。最离奇的是,他连那女人会带来四个还是五个鸡蛋都能事先预知得很准确。又比如,如果他梦见一个被白布蒙着脸的人从他面前走过,或是一只形似大鸟状的东西突然从天上垂直落下,砸在地上却悄无声息,第二天或第三天村里就准会有人过世。这样的梦多次被验证之后,惊蛰开始不安起来。不过像以往一样,他对谁也不会说出自己的梦,包括躺在他身边睡得很沉的老婆。他知道这个女人既不会相信他的梦,也根本不允许他花心思在那上面。
惊蛰身材瘦小的独眼老婆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发牢骚。只要她没合上眼睡觉,就会一边不停地里外忙活,一边忿忿地数落着什么。如果仔细听,被她抱怨最多是惊蛰的木纳、不管家事和对她的话总没有反应,而每次抱怨都是从后悔自己嫁错了人开始的。不过,家里的孩子,鸡,猪,狗和天气也同样是她发抱怨的对象。有时候,听着她尖锐的嗓音,惊蛰会怀疑这个女人是需要把她失去一只眼的不公用无休止的抱怨他人和事来弥补。他知道,自己无论做什么和不做什么,在她眼里,也无非就是一截被挖空了心的老木头桩子,连栓驴都嫌不结实。他也知道,与其被她骂,不如不出声,因为无论他说什么,都只会立刻给这个不幸的女人更多抱怨的机会。
一九七六年的一月六日那天很冷,晚饭后三五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来到杂货铺,打算喝点二锅头暖和一下身子,然后象往常那样,用闲聊消磨掉睡觉前的那段时间。他们先聊了一会儿天气,接着就自然地聊起了快要到来的农历新年。一九七六年的农历新年将发生在阳历的一月三十一日,是个龙年的开始。喝着酒,抽着烟,有人说起村民三川媳妇就要出生的孩子将会是个属龙的小子或丫头。
正聊着,杂货铺的棉门帘子又一次被掀起,一股清冽的寒风被卷进屋来。大伙回头一看,都被进来的人吓了一跳。来人是当时村里年龄最大的老人清明,那年已经八十三岁了。搀着老人进来的是他六十好几的大儿子。清明的到来可是件新鲜事,因为杂货铺里的人,包括惊蛰在内,谁都不记得这老爷子上一次是啥时来过这里的,更别说是在今天这种天气了。天水坞人都知道,清明平时只在自家门前的大榕树下的躺椅里闭目养神,一般很少在村里走动。
“不知怎的,老爷子今儿非要在这大冷的天儿来这儿坐坐,怎么说也不听劝,”清明的儿子边说边把父亲扶到了众人围坐的桌边,大伙忙起身给他们让坐。惊蛰从柜台后面拿来一个放东西的长条凳,又沏了一壶新茶放在桌子上。这老爷子今儿来这儿该不会有什么事吧?惊蛰边倒茶边思忖。老人坐定后,开始用他长眉毛底下那双不大却十足锐利的眼睛在每个人脸上定定地扫了一遍,然后才说:“你们聊什么呢?接着聊,我听着。”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清明爷,我们刚才正聊着明年是龙年这回事,”村里的石匠庆良说。“都说明年是龙年,听说还是闰八月,您看这里有什么讲头吗?”
老人半晌没出声,还把眼给闭上了。大家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他再有什么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大伙们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以为老人根本没听见问话,或者已经打起盹来。有人站起来给大家的碗里续茶,然后清了一下嗓子,打算继续先前被打断的话题。可就在这时,一个不大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响起来:“闰七不闰八,闰八用刀杀呀!”大家先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抖了个寒噤,楞了几秒钟,然后发现说话的人竟就是清明。老人的眼睛依旧闭着,身子也丝毫没动。
听见那声音,靠在柜台后边的惊蛰也被吓了一跳,平稳的呼吸乱了节律,心也跟着急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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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儿就是为这事来的,”老人又开口了,头微微上下点着,似乎在给刚说的话添压着份量。“你们都听好了,接下来的这个龙年,即使没有兵荒马乱,也躲不过天灾人祸,这是跑不了的啊!”然后,他开始细数他一生经历过的闰八月都发生过哪些不寻常的大事,包括特大洪涝,旱灾,饥荒,政变、战乱和一些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的忽然离世,具体的年份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众人都默默地听着,心里感到阵阵发紧;有人使劲地吸着烟,或大口地喝几口茶,好像要把这些不祥的事情都随烟随茶吞进肚里去。他们不愿也不敢去想这即将到来的龙年会给他们带来什么,都在已经没了底的心里忐忑地希望着,老人的话也许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常有的不可理喻也不可深究的妄语。
清明老人没有久留,起身离开时,在门口又给大家留下一句话。“是福拦不住,是祸躲不过。都多加小心吧,全都会过去的!”老人走后,大家的眼睛好像失了神,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没过多久就都各自回家了。
当天夜里,惊蛰睡得很不安稳,好像病了,却又说不清哪里不舒服。半夜时分,他在感觉最难受的时候做了一个怪异的梦。他看见一个瘦得只剩下一付骨架,身穿一袭黄|色长袍的人从他面前走过,拂起的长袖触到了他的脸上,有股凉丝丝触蚕般的感觉,惊得他一下子没了呼吸。“我得了没法医的病,要走了,”那人带着什么地方的口音说。惊蛰猛一吸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接着,他听见那人发出一声使人后背发凉的叹息,之后如同京剧里的青衣一样甩着水袖,轻挪着步子如云朵般漂浮而去。消失之前,那人用欲诉还休的目光看了一眼惊蛰,那一眼使他猛地惊醒过来,心里狂跳不止。根据以往的经验,他知道又有什么人要去了。但是这一次他隐约地感到,那瘦削的身形和眼光似乎看着眼熟,黄|色的长袍好象意味着那个人不一般的身份。
过了两天是阳历一月九号,即农历十二月初九,天水坞村村委会突然接通了连接到每家的小广播,开始播送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一条伴着哀乐的新闻。播音员用缓慢的声音说,一月八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政府总理周恩来在北京去世了。突来的噩耗让村民们都懵了,他们先是不能相信,接着不知所措。
很快,村长就通知所有村民到村委会集合,参加为周总理举行的追悼会。院子里的人越集越多,大家都低着头,除了孩子,几乎没人说话。忽然,有个女人开始啜泣起来,接着迅速引发了其它女人们的各种哭声。白花花的哈气从她们的嘴里飞出,在人群中来回飘窜,然后迅速消失在寒冷的空气里。男人们面色沉重,有的低头呆站着,有的蹲在地上用力抽烟。冷不丁地,一个男人的声音凄凄地喊了一声:“不行啊!没有他这国家该咋办哪!这是朝廷里没了宰相啊!周总理呀,你不能扔下我们就这样走了啊!”
女人们的哭声更响了,有男人被烟呛得咳嗽起来。
低头站在村民中间的惊蛰猛然想起前天晚上做的那个梦,那个穿着黄袍的人,那个还看了他一眼的人,他立刻惊得后背发凉。难道他事先给我托梦了?惊蛰发现自己的手开始发抖,怎么也止不住。他听见自己鼻子里急促的喘气声。他又想,周总理走的那天是阳历的一月八号,正好是是农历的腊八。常言道,“腊八,腊八,冻掉下巴”,他为什么要选一年里最冷的日子走?惊蛰在人群里胡乱想着,心里空慌慌的,好象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
一九七六年的农历新年在周总理去世的同一个月的最后一天来到了。和往年一样,从阳历一月二十三号即阴历的小年起,杂货铺就开始进年货了,有鞭炮、芝麻糖、糖葫芦、年画和写好的对联等,来买东西的人自然也比平时多了。春节前后的地上了冻,按照惯例,村民们都不用下地去干活,那段时间就成了大家一年里仅有的一点轻闲时间。
除夕那天下午,惊蛰提前关了铺门回家过年去了。
初一、初二两天,除了白天有人来买年货,傍晚时没有一个人到杂货铺来聊天,惊蛰也就早早地关了门。到了初三的晚上,七点钟还不到,就一下来了三、四个人,好象初一、初二那两天没来,给憋坏了似的,尤其是金屯。这几个人的胳膊上还套着村长在周总理追悼会上发的黑袖箍。大家坐定后,先寒暄了一阵过年的话题和天气,很快就有人说起了清明老人不久前在这里说过的话。大家听了都马上意识到,那些让人感到不安的关于龙年和闰八月的预言和刚刚去世的周总理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应验关系,心里都有些惶惶然。有人叹气,说:国家这个时候没有了总理,好比一个家没了主心骨呀。另一个说:他是为了老百姓操劳死的呀,往后没人能像他那样了,这国家今后不知会成啥样?
柜台后面的惊蛰听着村民们的谈话,脑子里不由地再次出现了那个身穿黄袍的人,还有他对自己说的那句话。他眯起了眼,感到那袍袖传给他的触蚕般的丝凉感觉再一次在他身上起了反应。他的手又开始在柜台上失控地抖动起来。为了制止它们,看似若无其事的惊蛰迅速地把手插进了自己的棉袄口袋里,然后用柜台的边缘大力顶住了它们的反抗。
其实,那个龙年的春节在天水坞村依旧是热闹的。三十的晚上,家家户户都包了饺子,大年初一一清早,村民们一家老小就穿着新衣去给该去的人家拜年。孩子们最是兴奋,他们放鞭炮,吃糖葫芦,拿着压岁钱去杂货铺买平时不能买的东西,在村里玩得不亦乐乎。周总理的去世多少让那个年掺进了一些迷惑和悲哀的成分,但是大人们都把这藏在了心里,尽量不让孩子们看出来,因为他们还不懂那个名字的重要。
节气的轮回依旧按照黄道的运行顺序发生。随着立春后的雨水、春分和谷雨的准时到来,天水坞人又像往年一样开始了地里的活计。他们忙碌在大片返青的麦地里,施肥,灌水,灰暗了一冬的农田又有了颜色、声音和人影。燕子像往年一样又飞回农舍屋檐下的旧巢,准备着再次哺养后代。村民们依旧早上出工,日落收工,在家里喂养家畜,吃饭,吵架,睡觉,生孩子,傍晚去杂货铺聊天,计算当年挣的工分够干什么的。。。
那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都热,树上知了的叫声好象也变得气势汹汹的,直刺人耳膜,听了让人想要发狂。村民们的脾气也不明缘由地火暴起来。在地里干活的半大小子和中年劳力们已经因为不大的事打过好几次架了,有几次险些就出了人命。村长抱怨说,天水坞人都像是肚里塞满了枪药的公鸡,就想寻个碴儿把它点着了才痛快。可他在说这话时,人人都能看出来,他自己的火气分明也大得很。
阳历七月五号,即阴历六月初九那天晚上,惊蛰和往常一样,等闲聊的村民都走净了才离开杂货铺。那时已经十点多钟了。进了家,他照旧先看了看圈里的家畜,然后进屋给睡着了的老婆和孩子们盖了盖被,这才开始吃留在锅里的晚饭。那天他睡下后没多久就感到心里无端地发慌,心也跳得越来越快。他起身喝了几口二锅头,然后在院子里来回转了几圈才重新回到屋里。躺下后他感到头有些昏,心想定是喝了酒的缘故,便想闭上眼睡去。没想到,睡着后没过多久,他就又梦见一个身穿黄袍的人向他走来,不过这次来人是个身形敦实的矮个子。那人从他身边缓缓走过时,也用心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他霍地从炕上弹起来,接着全身象打摆子一样狂颤不止。他想起上次做过的那个相似的梦,就再也不敢接着睡了。躺在他旁边的老婆被吵醒了,骂了他几句又睡着了。惊蛰再次披衣来到院子里,靠坐在鸡窝旁的石磨上,一袋接一袋地抽起烟来。
夜深了,不知谁家的狗叫了几声,有个男人闷着声音骂了一句。惊蛰听出来,那是隔壁瘸子饲养员春分的老父亲出来上茅厕,惊了狗。天水坞的夜又静了下来,除了几只蝈蝈在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地哼着。惊蛰在院子里一直待到鸡叫了头遍,实在困得熬不住了才又回屋里去。
七月七号那天早上,下地去的村民们走了没多久,村委会的广播喇叭里忽然又传来了一片熟悉的哀乐声。正在杂货铺里搬盐袋的惊蛰也从墙上的广播匣子里听见了,心里一惊,盐袋没抓住,灰白的盐粒撒了一地。广播里的播音员正缓慢地念着关于朱德委员长昨天下午逝世的消息。惊蛰站在原地不动了。他脑子里出现了前天夜里梦见的那个穿黄袍的矮人——自己又一次被托梦了。为什么都是那些大人物?他心里慌得厉害,盐在他脚下被踩得嘎吱嘎吱响。
从那天起,惊蛰好象得了病,全身无力,吃不下饭,尤其睡不着觉。村里的赤脚医生也没能查出什么原因来。惊蛰的老婆给他拔了几次火罐没见好,便用手在他鼻梁上方大力揪拉起来,说是给他放放邪火,结果惊蛰的印堂就出现了几个深紫色的印子,乍一看,样子很吓人。惊蛰夜里不敢睡觉了,就睁着眼干熬着。几个星期下来,他瘦了不少,两眼深陷,走起路来象一付纸糊的空壳儿在来回晃。又过了些日子,惊蛰开始了难耐的头疼,身心交瘁的他搞不清自己是要发癫痫还是快要死了。
七月二十二号的夜里特别闷热。惊蛰还是不敢合眼,拼命地硬撑着,熬得身上发酸,发疼。到了后半夜,他乏得实在不行了,一不留神就睡着了,感觉好象被吸进了一个巨大的黑洞。一个怪诞的梦,好象已经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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