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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齐多尔的时间(第1页)

自从伊齐多尔学会了读和写,就迷上了各种信件。他收集邮寄到博斯基夫妇家的所有信件,装在一只皮鞋盒子里。根据信封上写的“公民”或“同事”这一类的称呼,就可辨认出这些主要是政府公文。里面充满了一些神秘的节略语:“即”、“等等”、“诸如此类”。盒子里还有许多明信片——黑白的塔特拉山全景画,黑白的海景画——写的是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文字:“寄自克雷尼察的热情问候”,或“寄自高峻的塔特拉山的衷心问候”,或是“祝节日快乐和新年幸福”。每隔一段时间,伊齐多尔就把他那不断扩大的收藏拿出来欣赏一番,他看到墨迹在逐渐消退,日期逐渐变得有趣地遥远。“一九四八年复活节”,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一九五一年八月,克雷尼察”,这又是怎么回事?何谓似水流年一去不返?莫非就像人们走过时,身后留下的景色那样流逝?可景色依旧留在某个地方,对于另一些人的眼睛来说,它们依然存在。莫非时间宁愿拭去自己身后的痕迹,将过去化为灰烬,将过去彻底消灭,使其一去不返?

由于这些信件,伊齐多尔发现了邮票。它们虽说是那么小,那么脆弱,那么易受损坏,可它们包含着无数微型的世界,他对这小小的邮票真感到无法理解。“完全跟人一样。”他心想。他借助开水壶冒出的蒸汽,小心翼翼地揭下信封和明信片上的邮票。他将邮票摆在报纸上,就能瞧上好几个钟头。邮票上有各类动物、遥远的国度、各种宝石、远方大海的鱼类、轮船、飞机、著名的人物和各种历史事件的画面。只有一点总让伊齐多尔心烦,那就是邮戳的墨迹常常破坏它们精致的画面。父亲去世前曾向他演示过,邮票上的墨迹可用相当简单的家常方法去掉。只需用点鸡蛋清和一点耐心。这是他从父亲那儿获得的最重要的学问。

这样一来,伊齐多尔便收藏了不少品质优良的邮票。现在,假如他有写信的对象,他自己就能写信了。他想到了鲁塔,每次一想起鲁塔就令他心痛。鲁塔不在了,他不能给她写信。鲁塔,跟时间一样,对于他已是一去不返,化为灰烬,化为乌有了。

一九六二年左右,由于乌克莱雅的原因,博斯基夫妇家里出现过带有许多彩色广告的德文杂志,色彩非常漂亮。伊齐多尔一天到晚看着这份杂志,对杂志上那些长得难以发音的词语惊叹不已。他在乡图书馆翻出一本战前的德波词典,词典里的德语词汇远远多于太古所有居民在战时学会的raus、schnell和Handehoch。后来到太古避暑的人中,有个人送给伊齐多尔一本小字典,作为他个人私有。伊齐多尔写了有生以来第一封信。是用德文写的:“请给我寄来汽车说明书和旅游说明书。我叫伊齐多尔·涅别斯基。我的地址如下:……”他从自己收藏的邮票中,挑了几张最漂亮的贴到了信封上,然后前往耶什科特莱的邮局寄信。身着黑色闪光罩褂的邮局女职员从他手上接过信,瞥了一眼邮票,就把信放进了一个小格子里。

“行了,谢谢。”她说。

伊齐多尔两只脚来回倒换着,依旧站立在小窗口的前边。

“它不会寄丢吗?会不会给遗失在某一个地方?”

“如果你有怀疑,就寄挂号信好了。不过寄挂号要贵一点。”

伊齐多尔补贴了邮票,花了好长时间填写挂号单。邮局女职员给他的信注上了号码。

几个礼拜后,厚厚一封装在白色信封里、用打字机打出地址的信件送到了伊齐多尔手中。伊齐多尔有了外国的、完全是另一种的邮票,这邮票是他的眼睛所未见到过的。信封内装的是梅赛德斯-奔驰公司的汽车广告,以及各旅行社的旅游说明书。

伊齐多尔平生还从未曾感到自己是个如此重要的人物。当他晚上再度观赏说明书的时候,他又想起了鲁塔。

梅赛德斯-奔驰公司和德国旅游局给伊齐多尔壮了胆,使他的勇气达到了这样一种程度,以致他一个月要寄出好几封挂号信。他还请求在离凯尔采不远的寄宿学校读书的阿德尔卡和安泰克,为他带回所有的旧邮票。在消掉了邮戳印痕之后,他把这些邮票贴到寄出的信封上。偶尔他还成功地将某些说明书卖给什么人,换几个小钱。他不断地收到新的说明书和新的地址。

现在他跟形形色色的旅游公司建立了联系:有德国的、瑞士的、比利时的和法国的。他收到了蓝色海岸的彩色照片,带有布列塔尼阴郁风景,和阿尔卑斯山水晶般、纯净透明景色的游览指南。他会整夜整夜地观赏它们,真可谓心醉神迷、乐此不疲,虽然他知道,这些景色对于他来说,只是印在光滑的、飘散着油墨香味的纸张上。他把这些印刷品给米霞和两个小外甥女看。米霞说:

“这真是太美了。”

后来发生了一件小事,但它却改变了伊齐多尔的生活。

丢失了一封信。一封伊齐多尔寄给汉堡一家生产照相器材公司的挂号信。当然,他只是请对方寄给他说明书。那家公司每一次都会回信,可这一次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伊齐多尔思考了整整一个晚上,既然邮局开了收条,给了号码,那么挂号信又怎么会丢失呢?难道这不应是万无一失的保证吗?邮局有可能将它滞留在国内吗?会是某个喝醉酒的邮差把它弄丢了?还是大洪水或者载着邮件的火车出了轨?

第二天一早,伊齐多尔就去了邮局,穿黑色罩褂的女职员建议他提出赔偿要求。他在索赔单上,透过两张复写纸填写了公司的名称,而在“寄信者”一栏填写了自己所有的资料。填好索赔单,他便回家去了,但他满脑子想的只是挂号信丢失的事,别的什么都不想。如果信件是在邮局丢失的,那么邮局就不是他满怀钦佩之情想象的那种邮局。他想象的邮局,作为神秘的庞大组织机构,在地球上的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办事人员。邮局是有影响的机构,是世上所有邮票的母亲,是所有穿藏青色制服的邮差的女王,是千百万封信件的庇护人,是文字的统治者。

两个月后,邮局给伊齐多尔造成的心理创伤已开始愈合,那时它寄来了一封官方公函,公函里,波兰邮局向“伊齐多尔·涅别斯基公民”表示歉意,说没能找到丢失的那封信。与此同时,德国照相器材公司声明,他们没有收到“伊齐多尔·涅别斯基公民”寄去的挂号信,因此两国邮政当局都感到对丢失的信件负有责任,并决定对遭受损失的“伊齐多尔·涅别斯基公民”赔偿总额为两百兹罗提的现款。同时波兰邮政局对发生的事件表示道歉。

伊齐多尔就这样成了一笔可观的现款的主人。他把一百兹罗提交给米霞,用余下的款子给自己买了一本集邮簿和好几大张用来发挂号信的邮票。

从此以后,只要某一封挂号信没有收到答复,他就上邮局提出赔偿要求。如果他的信件找到了,他必须支付一个半兹罗提的索赔费用。这不算多。可是他每回寄出的数十封信中,总会有某一封信丢失,或者有人忘记了把信交给收件人,或者外国的收件人忘记了该信已经收到,而对邮局寄去的询问邮件是否已收到查询单感到意外,并回答说:non,niein,no。

于是,伊齐多尔便经常领到赔款。他成了家里拥有充分权利的成员。他会赚钱养活自己了。

[38]德语,意为:出来,快点儿和举起手来。​[39]即法国濒临地中海的旅游胜地。​[40]依次为法语、德语、英语:“没有收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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