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我想得更多,也立得更久,当我终于深深吸一口气,去看米端时,米端也正在深深吸气,他先开口:“到今天为止,能参观完四个陈列室的人,只有七个,希望你能成为第八个。”
我声音木然:“哦,还有一间?”米端点了点头,向外走去。我心中在想,已经看到过的三间陈列室,所见到的情景如此触目惊心,第四间至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我立即跟在他的后面。依然是狭窄的走廊,米端也一样走得很慢,所不同的是这次他一面走,一面在说话。他道:“在进入第四间陈列室之前,我照例要徵求参观者的同意,肯定他是不是真的想参观……”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才继续下去:“……第四间陈列室。”
我吸了一口气:“我找不到不想参观的理由。虽然参观你创作的那些艺术品之后,受到巨大的震撼,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知会在心中停留多久,可是我还是想继续看下去。”
馆主听得我这样说,略停了一停,但是并没有转过身来:“你知道那些人像全是我的作品?”
我道:“是,虽然只是我的推测。”
他没有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我跟在他的后面,也无法看到他的神情,自然也无从知道,在他片刻的沉默之际,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接著,他就全然不再提及这个话题:“刚才你看过的情景,其实还不算是人生际遇之中最悲惨的。”
我吃了一惊,一时之间,对他这种说法所能作出的反应,只是“啊”地一声。
他又道:“他们所受的酷刑,对受刑人来说,痛苦相当短暂的,即使是凌迟,大约也不会超过三个小时。”
我发出了一下类似的呻吟的声音,对他的话表示不满:“三个小时,每十分之一秒都在极度的痛苦冲击之中,什么样的三个小时。”
米端闷哼了一声:“还有更长的,譬如说三天,三个月,三年,甚至三十年……”
我道:“你是指精神上的折磨和残虐?”
米端道:“肉体上和精神上,双重的残酷。”
我吸了一口气:“那就不是……死刑了?死刑是一直被认为是极刑的。”
米端的身子颤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有点发颤:“不见得,死刑,不论处死的方法多么残酷,痛苦的时间总不会长……”
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
我陡然之际,想起中国历史上几桩有名的、对人的残酷虐待的事情来,不禁打了一个冷战,失声道:“第四间陈列室……不会是一个女士吧?”
米端忙道:“不,不,不是她,我知道你想到的是谁,不是她。”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的是被斩去了手和脚,被戳穿了耳膜,被刺瞎了眼睛,又被灌了哑药的一个女性,这个女性在受了这样的酷刑之后,头脑还是清醒的,生命并没有被立时夺走,当她被放在厕所之中,继续活下去时,尚能活动的脑部,不知道会在想什么?这实在是想想也令人遍体生寒的事。
(这件事,发生在汉朝,被害人是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害人者是吕后,历史上有明文记载。而汉朝,正是中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大多数中国人,都是汉人,可见得“汉”字是一种光荣的代表,是佳称,好名。)
我不由得更是紧张:“比……这位女性的遭遇还更惨?”
米端挥著手:“不是这个意思,而是……而是受刑人如果是女性的话,那……与我……那不在我的研究范围之内,所以……”他这几句话,说来有点断断续续,甚至有点语无伦次之感。
我在竭力揣摩他真正想表达什么,还是想掩饰什么,他又道:“并不是我歧视女性的感觉,女性自然一样也会痛苦绝望,不过和男性……心理上多少有点不同,我无法达到同样深切的感受!”
我“嗯”地一声:“当然,如果不是你有那么深切的感受,你绝不能创造出那么惊人的作品来。”
米端又震动了一下,喃喃地道:“是……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低,可是我还是可以听得出,他虽然是在说“就是这个意思”,表示同意了我的说法,但实实在在,他心中所想的并不是如此,只不过是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讨论下去,想快点结束话题而已。
我不禁又想到:不是这个意思,那又有什么别的可能呢?我更进一步想到,一般来说,一个艺术家,总喜欢人家谈论他的作品的,为什么米端总是回避这种话题?
我直到那时为止,仍然不知道米端的真正身分,但是称他为艺术家,那是绝无疑问的事,因为他创作了那样惊心动魄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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