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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第1页)

1930年,张先生的父亲去世。遗嘱要求葬故乡状元坟,张先生扶柩回乡。

坟做得很有气派,整个葬仪也慷慨花钱,四乡传为盛事,观者如堵。此事刮到当地青帮头目陈矮子耳中,他正愁没有机会张扬自己的声势,便带着一大帮人到葬仪中寻衅。

那天,无数乡人看到一位文弱书生与一群强人的对峙。对他们来说,两方面都是别一世界的人,插不上嘴,也不愿插嘴,只是饶有兴味地呆看。陈矮子质问张先生是否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如此筑坟,为何不来禀告一声。张先生解释了自家与状元坟的关系,又说自己出外多年,不知本地规矩。他顺便说明自己是美国留学生,想借以稍稍镇一镇这帮强人。

陈矮子得知了张先生的身份,又摸清了他在官府没有背景,便朗声大笑,转过脸来对乡人宣告:“河西袁麻子的魁武帮弄了一个中学生做师爷,神气活现,我今天正式聘请这位状元后代。美国留学生做师爷,让袁麻子气一气!”说毕,又命令手下随从一齐跪在张老先生的新坟前磕三个响头,便挟持着张先生扬长而去。

这天张先生穿一身麻料孝衣,在两个强人的手臂间挣扎呼号。已经拉到很远了,还回过头来,满脸眼泪,看了看山头的两宗坟莹。状元坟实在只是黄土一杯,紧挨着的张老先生的坟新石坚致,供品丰盛。

张先生在陈矮子手下做了些什么,至今还是一个谜。据说,从此之后,这个帮会贴出的文告、往来的函件,都有一笔秀挺的书法。为了这,气得袁麻子把自己的师爷杀了。

又据说,张先生在帮会中酒量大增,猜拳的本事,无人能敌。

张先生逃过三次,都被抓回。陈矮子为了面子,未加惩处。但当张先生第四次出逃被抓回后,终于被打成残疾,逐出了帮会。乡人说,陈矮子最讲义气,未将张先生处死。

张先生从此失踪。多少年后,几个亲戚才打听到,他到了上海,破着腿,不愿再找职业,不愿再见旁人,躲在家里做寓公。父亲的那点遗产,渐渐坐吃山空。

直到1949年,陈矮子被镇压,张先生才回到家乡。他艰难地到山上拔净了坟头的荒草,然后到乡政府要求工作。乡政府说:“你来得正好,不忙找工作,先把陈矮子帮会的案子弄弄清楚。”这一弄就弄了几年,而且越弄越不清楚。他的生活,靠帮乡人写婚丧对联、墓碑、店招、标语维持。1957年,有一天他喝酒喝得晕晕乎乎,在给乡政府写标语时把“东风压倒西风”写成了“西风压倒东风”。被质问时还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受了当天天气预报的影响。此地正缺右派名额,理所当然把他补上了。

本来,右派的头衔对他倒也无啥,他反正原来就是那副朽木架子。只是一个月前,他刚刚与一个比他年长8岁的农村寡妇结婚,女人发觉他成了双料坏人,怕连累前夫留下的孩子,立即离他而去。

四年后,他右派的帽子摘了。理由是他已经改恶从善。实际上,是出于县立中学校长对政府的请求。摘帽没几天,县立中学聘请他去担任英语代课教师。县中本不设英语课,这年高考要加试外语,校长急了,要为毕业班临时突击补课。问遍全县上下,只有张先生一人懂英语。

他一生没有这么兴奋过。央请隔壁大娘为他整治出一套干净适体的服装,立即翻山越岭,向县城赶去。   对一群乡村孩子,要在五个月内从字母开始,突击补课到应付高考水平,实在艰难。但是,无论别人还是他,都极有信心,理由很简单,他是美国留学生。县中里学历最高的教师,也只是中师毕业。

开头一切还算顺利,到第四个星期却出了问题。那天,课文中有一句We all love Chairman Mao,他围绕着常用词love,补充了一些解释。他讲解道,这个词最普通的含义,乃是爱情。他在黑板上写了一个例句:爱是人的生命。

当他兴致勃勃地从黑板上回过身来,整个课堂的气氛变得十分怪异。女学生全都红脸低头,几个男学生扭歪了脸,傻看着他发愕。突然,不知哪个学生先笑出声来,随即全班爆发出无法遏止的笑声。张先生惊恐地再看了一下黑板,检查有没有写错了字,随即又摸了摸头,持了捋衣服,看自己在哪里出了洋相。笑声更响了,40几张年轻的嘴全都张开着,抖动着,笑着他,笑着黑板,笑着爱,震耳欲聋。这天的课无法讲完了,第二天他刚刚走进教室,笑声又起,他在讲台上呆站了几分钟就出来了,来到校长办公室,声称自己身体不好,要回乡休息。

这一年,整个县中没有一人能考上大学。

张先生回家后立即脱下了那身干净服装,塞在箱角。想了一想,端出砚台,重新以写字为生。四乡的人们觉得他命运不好,不再请他写结婚对联,他唯一可写的,只是墓碑。

据风水先生说,鱼背岭是一个极好的丧葬之地,于是,整座山岭都被坟墓簇拥。坟墓中有一大半墓碑出自张先生的手笔。他的字,以柳公权为骨,以苏东坡为肌,遒劲而丰润,端庄而活泼,十分惹目。外地客人来到此山,常常会把湖光山色忘了,把茂树野花忘了,把溪涧飞瀑忘了,只观赏这一座座墓碑。死者与死者家属大多不懂此道,但都耳闻张先生字好,希望用这样的好字把自己的姓名写一遍,铭之于石,传之不朽。

乡间丧事是很舍得花钱的,张先生写墓碑的报酬足以供他日常生活之费。他好喝酒,喝了两斤黄酒之后执笔,字迹更见飞动,因此,乡间请他写墓碑,从不忘了带酒,另备酒肴三五碟。通常,乡人进屋后,总是先把酒肴在桌上整治妥当,让张先生慢悠悠喝着,同时请一年轻人在旁边磨墨,张先生是不愿用墨汁书写的。待到喝得满脸酡红,笑眯眯地站起身来,也不试笔,只是握笔凝神片刻,然后一挥而就。

乡人带来的酒,每次都在5斤以上,可供张先生喝几天。附近几家酿酒作坊,知道张先生品酒在行,经常邀他去品定各种酒的等次,后来竟把他的评语,作为互相竞争的标准,因此都尽力来讨好他。酒坛,排满了他陋室的墙角。大家嫌“张先生”的称呼过于板正,都叫他酒公,他也乐意。一家作坊甚至把他评价最高的那种酒定名为酒公酒,方圆数十里都有名气。

前年深秋,我回家乡游玩,被满山漂亮的书法惊呆。了解了张先生的身世后,我又一次上山在墓碑间徘徊。我想,这位半个多世纪前的逻辑救国论者,是用一种最潦倒、最别致的方式,让生命占据了一座小山。他平生未能用自己的学问征服过任何一个人,只能用一支毛笔,在中国传之千年的毛笔,把离开这个世界的人慰抚一番。可怜被他慰抚的人,既不懂逻辑,也不懂书法,于是,连墓碑上的书法,也无限寂寞。谁能反过来慰抚这种寂寞呢?只有那一排排灰褐色的酒坛。

在美国,在上海,张先生都日思夜想过这座故乡的山,祖先的山。没想到,他一生履历的终结,是越来越多的墓碑。人总要死,墓很难坍,长此以往,家乡的天地将会多么可怕!我相信,这位长于推理的逻辑学家曾一次次对笔惊恐,他在笔墨酣畅地描画的,是一个何等样的世界!

偶尔,张先生也到酿酒作坊翻翻报纸。八年前,他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散文,题为《笑的忏悔》。起初只觉题目奇特,一读下去,他不禁心跳剧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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