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子女是实现跨时间价值转移的最主要方式时,农民规避风险、养老的境况就不是由保险产品的好坏、股票的多少、基金的投资组合诀定,而是由儿子的数量和质量决定,所谓“多子多福”。“四世同堂”之所以是一种理想境界,也因为这样以来,能进行人际隐性金融交易的范围就可以尽可能的大。所以,越传统的农业社会,会在医疗技术允许的条件下尽可能让人口膨胀。
中世纪时期的欧洲,教会是血缘之外、或者说与血缘网络并行的互助结盟组织,其结盟的基础不是血缘,而是对上帝、对耶稣的共同信仰。教会跟家族、宗族类似,一方面起到经济上的互助、互保,也就是,实现成员间的跨时间利益交换即金融交易,另一方面是促进成员间的情感以及其它非物质交流,给成员提供安身立命的信仰基础。
因此,现在我们熟悉的由金融市场提供的信贷、保险、证券、基金等等金融产品,并非人际间跨时间、跨空间金融交换的唯一形式,只不过,它们是超越血缘、超越社团组织的非人格化的实现形式:在金融市场上,那些金融公司不管你姓什么、是谁的儿子、读过多少书、有什么意识形态、保留什么政治信念、信过什么宗教,只要你具有交易信用、能够有支付能力,他们就会跟你做金融交易。
那么,为什么并非所有的社会都选择发展外部化、非人格化的金融市场呢?为什么在传统的中国没有出现现代证券市场呢?这又涉及到人际金融交易的性质、所要求的信用支持架构。仔细思考一下,我们会发现,正因为金融交易是跨时间、跨空间的人际价值交换,是把交易双方在不同时间的收入进行互换,那么,彼此信任是交易是否成功的关键之关键,信用和交易安全是核心基础。换言之,金融交易跟一般商品交易有本质差别,商品交易往往是现货、以现金交易,所以,交易双方即使素不相识,问题也不太大;但是,金融交易一般不是现货交易,而是价值的跨期支付,不能是一锤子买卖,所以,没有互信、没有保证金融契约执行的制度基础,就没有金融交易的发展。
现代股票市场、债券市场、基金市场等等,是伴随着现代法治制度发展起来的。也就是说,没有支持陌生人之间交易的现代商法、合同法、证券法等方面的发展,就不会有今天我们熟悉的那些外部化了的金融证券市场;反之,金融证券交易在陌生人之间的深化进程,也带来了更多、更深层次的法治要求,促进了后者的演变。在这个意义上,人际间金融交易范围的不同,对社会的文化价值体系、对正式与非正式制度的要求也会不同。
这就是为什么现代之前,几乎所有的农业社会都有立足于血缘的文化和社会秩序,儒家文化也不例外。血缘关系是一种个人出生之前无法选择的关系,出生在哪家、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姐妹、谁的父母、谁的爷爷奶奶等等,这些都不是你能挑选的,也是你一辈子不能改变的。这种稳定和不可选择性,对于还没有外部非人格化法治体系的传统社会来说,是最有利于建立并维护诚信的基础,血缘关系的永恒即是信用。所以,儒家的“孝道”是一种基于血缘的跨时间、跨空间人际利益交换安排,而“三纲五常”所规范的“名分等级”秩序则是支持这种交易体系的文化制度保障。“三纲五常”的安排之下,社会中每个人都有其名分、等级,越位就是“犯上”,甚至朝廷法律也明文规定不孝子该杀。这种刚性秩序当然能增加“孝道”下的人际隐性金融交易的安全,父母不用担心在子女身上的投资会没有回报,兄不用担心弟的回报。因此,传统中国社会中,人们普遍对儒家建立的这种刚*体系“放心”,家庭、家族内的金融交易风险小,这也是为什么这一体系能运作两千多年。
序言 金融的逻辑是什么?(6)
只不过,儒家的这种刚性体系过于偏重父母、兄长作为“投资者”的权利(甚至权力),压制子女、压制年幼者的权利。只要你出生的时间晚,那怕是晚一点,你这一辈子就永远地位低于先于你出生的人。以至于“五。四”新文化运动,呼唤着“打倒孔家店”、解放个人。特别是,在这样一种隐性金融交易安排下,“养子防老”等于把子女当成了经济工具,家庭的建立、养子等等,都过多受利益驱使,使利益和感情无法分离。其结果只能是淡化家庭的情感功能,侵蚀亲情间的情感氛围。
因此,虽然家庭、教会、金融市场都能提供人际间的跨时间利益交换,这几种交易安排之间也的确有极强的替代性,但是,它们的利弊差异极大。比如,在儒家“孝道”体系下,人更多是作为投资、保险、信贷交易的载体存在,人首先是经济工具,而人性价值、个*利和个人自由被牺牲太多。一个人可以因为“不孝”而处死,等于说人存在的唯一价值就是金融交易的载体,就是他的金融工具作用,就是体现“养子防老”,不承认超越金融交易载体的*。
相比之下,由非人格化的金融市场代替儒家“孝道”体系之后,压在家庭、家族之上的经济交易功能会逐步从家庭、家族剥离,信贷、保险、投资功能都可由金融市场取代,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金融市场正在把中国家庭从利益交换中解放出来,让家庭的功能重点定义在情感交流、精神世界上,家应该是情感的天地,是精神上的安身立命,而不是利益交换场。金融市场就是这样让中国文化走出儒家的刚性体系。从这个意义上,“五。四”运动主张的“打倒孔家店”、解放个人,还必须有家庭之外金融市场的发达,否则,“孔家店”还无法被打倒。
五
开始从社会的角度理解金融、从金融的角度理解社会变迁之后,我的思想世界顿时热闹了许多,原来文化就是这样随着人类生存的需要而演变、调整的,或者说,文化价值的目的第一是最大化人活下去的概率,第二是最大化个人的自由。也就是说,当生产能力低下、金融交易工具不发达的时候,人们会为了生存而愿意牺牲一些个人自由,比如,以前人们愿意接受部落公有制、儒家“三纲五常”刚性社会秩序。但是,一旦物质生产能力足够高、金融市场足够发达,继续牺牲个人自由、个*利就没必要,社会文化必然会做相应调整,这也是中国今天的经历。
这是什么意思呢?刘教授是广州一所大学的历史学教授,他研究中国历代契约的变迁史,其学问之深令在下佩服。2005年,刘教授来耶鲁大学访问一年。期间,他讲到自己的亲身故事。2004年,在上海的内弟结婚,要花120万元买150平米的房子。他的内弟小王和未婚妻都在金融公司工作,年收入加在一起18万,他们手头的积蓄有30万,所以,买房子还缺90万元。那90万元怎么找到呢?
一种可能当然是小王从银行做按揭贷款,如果做30年到期、年息5%的按揭,小王今后的月供大约4832元,年供不到6万,他们当然能支付,但占小王夫妻未来年收入的三分之一。
不过,小王和未婚妻不愿意做按揭贷款,他们跟父母说,如果做按揭贷款,让他们不是一结婚成家就背上月供的包袱吗?小王的父母想想,觉得也是,不能让年轻夫妻背上这么重的担子!正好他的父母年纪60出头,已退休,手头有60万养老用的积蓄。就这样,小王父母拿出手头60万的积蓄,刘教授夫妇把手头仅有的20万积蓄贡献出,另一位亲戚出10万,给小王买上150平米的房子。
序言 金融的逻辑是什么?(7)
当然,刘教授的故事对中国人很普通,没有什么稀奇。只是这种安排改变了小王大家庭的关系和性质。第一,刘教授现在一想起这事就恼火,作为历史学教授,自己的收入不高,20万的积蓄是他当时所有的钱。他说自己在广州的房子还不到70平米,凭什么他要把自己所有的积蓄供他内弟买那么大的房子?所以,从那以后,提起他内弟,首先想到的是他过去的积蓄,而不是他跟内弟的感情有多么好,况且也因为那笔钱使刘教授跟夫人的关系紧张!
第二,本来,小王父母可以把自己的60万养老钱理财投资好,等再年老之后,自己能有钱养活自己,也能有自己的尊严。但是,现在钱都给了儿子,今后的养老就只能靠儿子、女儿了,也就是说,不管今后跟媳妇、女婿是否处得好,也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跟他们一起住,或者靠他们供养,等着他们给钱。这样,本来可以自立养老的小王父母,今后就只能看别人的脸面养老了,不能有自己的自主生活空间,不能想怎么花钱就怎么花了。
同样糟糕的是,正因为小王这么容易就得到90万元的帮助,让他无法感受到靠自己劳动养活自己的责任,那看似“免费午餐”的90万,只会培养懒惰。
而如果小王是通过90万按揭贷款,表面看会给小王夫妇带来月供压力,但是,这种压力不是坏事,会迫使小王奋发向上,培养“自食其力”的个人责任。同时,这也让其父母留住养老钱、年老后有自尊的财产基础,可以理直气壮,不需要看子女的脸面。另外,对刘教授夫妇来说,他们的关系就不会出现紧张,也当然不让刘教授一想起内弟就想到自己失去的积蓄。
实际上,这两种安排,给每个人带来的自由度也截然不同。试想,小王拿了亲戚的90万买了大房子,他们夫妻俩今后消费什么东西,亲戚自然有权过问、有权管,就像刘教授抱怨小王的房子比他自己的大很多一样!等小王父母更老、靠子女的钱养老时,他父母花钱也会受到儿子、媳妇、女儿、女婿的监督,花别人的钱能那么自由吗?
总之,儒家主张的靠血缘网络内部来互通有无,来实现人际金融交易,最终不能激励每个人奋发向上,培养的是等待“免费午餐”、搭便车精神。比较而言,外部金融市场更能逼着每个人去“自食其力”,也为个人空间、个人自由的最大化提供基础。
六
小时候,父母都会教我们不能借钱花、要“量入为出”,还有就是要多存钱。在中国文化中,借钱总是件很负面的事,透支、负债、欠钱等等是一些贬义词。或许正因为此,证券类金融市场在我们的历史上没有机会发展,一直受到抑制,金融学更是不能走上正堂。
这些年我学到,借贷类金融交易原来是,帮助借方把一次性大的开支平摊到今天和未来许多年月上,让一次性大开支不至于把个人、企业或者国家压垮。就像小王买房要120万元,这种开支的确很大,但买下之后,不只是今天享受,未来许多年也会享受其好处,所以,通过按揭贷款把这些支付压力平摊到未来30年,不是让“享受”和“成本”在时间上更匹配吗?这本应该是一件纯经济的正常事情。
到今天,借贷金融对个人、对家庭、对企业的贡献,仍然被低估。但是,如果做客观分析,我们会发现借钱花也可以是好事,在某些情况下,甚至是更好的选择。 txt小说上传分享
序言 金融的逻辑是什么?(8)
在国家层面,过去我们总认为,国库真金白银越多的国家,就越强大;要借钱花的国家,是弱国。冲击我这种观念的是下面这段历史。如果我们把公元1600年左右的国家分成两组,一组是国库深藏万宝的国家,像明朝中国在那时国库藏银1250万两(尽管明朝当时快要灭亡)、印度国库藏金6200万块、土耳其帝国藏金1600万块、日本朝廷存金1030万块;另一组是负债累累的国家,像西班牙、英国、法国、荷兰、各意大利城邦国家。那么,从400年前到19世纪、20世纪,哪组国家发展得更好呢?当年国库藏金万贯的国家,除日本于19世纪后期通过明治维新而改变其命运外,其他的到今天还都是发展中国家,而当时负债累累的却是今天的发达国家!
莫非中国以及其他发展中国家今天又是外汇储备数万亿美元,而西方发达国家负债累累,在未来几个世纪还要重演过去数世纪的历史?关键看中国今后如何利用债券市场以及其他证券市场了,看中国是不是从这次全球金融危机中因噎废食、得出“抑制金融创新是上策”的结论了!
回过头看,正如我在《治国的金融之道》一文中谈到,我们中国是这么喜欢存钱,以至于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之后,1842至1848年间朝廷每年的财政盈余还在1500万两银子以上,这种年年财政盈余状况一直持续到1895年。按理说,第一、第二次鸦片战争失败的教训,即使没有逼着朝廷把未来的收入借过来加快国力发展,也至少使他们愿意把岁入都花掉搞发展,而不是还想着往国库存钱!到最后,晚清也像宋朝、明朝末年那样,战争开支和赔款实在太大,在历来因为不用发债融资而使中国债券市场没机会发展的状况下,朝廷无法用债券把那些大支出的压力平摊到未来。过不了支付压力这一关,清朝就只好垮台。
这些历史不断引发我对金融的兴趣和思考。为什么借债花钱使西方国家不仅没垮,反而强大起来?后来我认识到,美国就是近代最好的例子。不只是今天的美国虽然负债全球第一却是最强大的国家,美国立国之初就是靠负债幸存下来,这应该跟中国各朝代的经历正好相反(中国历朝之初国库满满,但之后每况愈下,到最后财政危机终结朝代;而美国立国之初就负债累累,之后不断利用债券市场透支未来,而且还透支越来越多,可是其国力却越来越强)。
我们一般熟悉美国于1776年7月4日宣布从英国独立,1787年的宪法大会通过美国宪法,等等这些政治史实,但未必了解金融借贷对美国历史的支柱作用。
美国独立的起因当然是英国对北美殖民地的征税权失控,殖民地人必须向英国交税,但却没权选举代表进入英国议会,去参政、议政、立法。这一背景很重要,因为这决定了美国独立战争以及之后政府的开支不能靠大规模加税来弥补:如果新成立的政府也要加税,为什么还要独立呢?所以,各届大陆会议(Continental Congress,独立运动、独立战争期间的决策机构)只能靠多印纸币、借债,来找到财务支持。但是,那时期既没有联邦政府、更没有收税机构,“大陆币”、战争债难以有市场,在1776至1787年间不断出现的债务困难,几次都差点让独立运动破产,差点迫使北美重回英国的怀抱! txt小说上传分享
序言 金融的逻辑是什么?(9)
稍微细看,我们知道,1763年开始,英王乔治二世通过一系列法案勒紧对北美殖民地的控制、加大征税,由此激发殖民地人的反抗,导致诸如1773年“波士顿倾茶事件”(Boston Tea Parties)、1775年列克星敦(Lexington)枪击案等关键性事件,使得北美对英国的敌意一发不可收拾。1775年6月15日,第二届大陆会议选举华盛顿作大陆军总司令,正式与英军作战。
1776年3月17日,为了避免战争对波士顿伤害太大,华盛顿请求把战场转移到纽约。英军接受请求,转移战场。当第二届大陆会议于7月4日宣布美国独立时,华盛顿正在纽约曼哈顿南端,其军队士气得到了及时的鼓舞,因为就在那时英国皇家海军正在汇集100多艘战船、3万多正规军,集中攻打守在曼哈顿、几乎没有受过正规训练的华盛顿的一万大陆军,而且大陆军也没有任何战船。8月27日,皇家海军轻而易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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