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似刀,又有细密的雨丝从天而降,蛛网一般将人皮肤罩住,立于山脚,既痛且冷。
那是一个促狭的棺椁,里面盛着一具趋于腐败的干枯女婴,不足月余,手足小到可怜,几个粗壮的金色长命锁堆迭,遮住了颈部绀紫色的致命淤伤。
风雨夹击让赫连骧从迷药的余劲儿中醒来,执黑伞的影卫将他扔到棺椁旁,他扑倒尸身上,惊呼一声,目眦尽裂道:“这是什么?”
“你这个当阿爹的,倒是粗心,“慕容迦叶端坐在遮雨的茅寮中,浅酌一口酒,微微一哂,“不过你放心,她走得一点也不痛苦,我已经请法师给她超度过了。”
赫连骧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慕容迦叶看见他这副彻底被击溃的样子,有意取笑:“常胜将军,也有投降的时候吗?”
只有他在淋雨,遍体生寒,彻骨的风仿佛要撕裂他的伤口,那咸湿的细雨也似乎有意折磨,不停搔弄着痛处,慕容迦叶就那么冷冷地拒他于千里之外,危坐云间,再不似刚刚那般和煦。
赫连骧委身在地,肩膀抽搐,也在瞬息之间阴下了脸,仿佛摘下了那句天真无邪的少年面具,凝重问道:“你把她抓住了?”
慕容迦叶不语,负手而立,遥看星空,苍茫不见五指的夜幕之中,响起一阵如泣如诉的琵琶曲,依稀可听见绵柔的歌声——
疏星淡月秋千院,愁云恨雨芙蓉面。伤情燕足留红线,恼人鸾影闲团扇。兽炉沉水烟,翠沼残花片。一行写入相思传。
良久,赫连骧启唇:“这就是母后给儿臣的生辰礼物么?”
“喜欢么?”
赫连骧没有说话,发出一阵剧烈的狂咳。
慕容迦叶紧追不舍,期待着他爆发:“她把肚子裹起来,乔装成商贩混迹在边境榷场,还差一步就要回到她的故国了。”
赫连骧姿势奇异,趴伏着,一动不动,像一具曝尸荒野的野兽。
“刚把她抓进潮音寺的时候,她就生了,是敕勒川最好的稳婆给她接生的,不过孩子没有足月,身体很虚弱,喂了许多羊奶才有勉强有了人气儿,”慕容迦叶故意将细节扩大,目不转睛盯着他,见他脊背起伏,似在隐隐啜泣,心中大为快意,“阮红泥很坚强,失血很多,几次寻死,不过直到我答应好好照顾她的孩子,她才老实起来,不过和你一样,什么也没说。”
“我的孩子!”赫连骧仰天长啸,像一匹惨伤的孤狼,琵琶声渐弱,终而归于虚无,只剩阴惨的风声在丛林之中呼啸。
一声霹雳破空而来,地动山摇,细雨转为瓢泼,溅了衣裙一身污泥,洁白的鹤羽面具也染上了尘垢,慕容迦叶猛喝了一口酒,仍然驱不散那股挥之不去的恶寒,她极力按捺着堪堪高声道:“把你掌握的所有南朝细作名单,全都说出来。”
赫连骧蜷缩成一团,俯首帖耳,沙哑的嗓音被暴雨稀释:“我说,我什么都说,只要你留她一条命。”
影卫将他拖回诏狱,趟出一条迤逦的血迹。
远处,有一个身影撑着伞小跑着走来,慕容迦叶紧绷的心弦为之一松:“阮红泥怎么样?”
苏梵净闻到她身上扑鼻的酒气:“琵琶弹得十指流血,可见她对赫连骧用情之深。”
“用情至深?若如此,她早招了,不过是想拖延时间,”慕容迦叶朝山下影卫的背影望去,“倒是这位,一看见自己孩子,一听见那琵琶声,就绷不住了。”
苏梵净忽地握住她冰冷的手,放到嘴边为她呵气:“太后,你在发抖。”
“天太冷了,”慕容迦叶抽出手,走到他的伞下,“快些回去吧,今晚给哀家暖床。”
在雨中并肩而立,四个鞋尖挨挤在一起,雨势不减,风更凛冽,慕容迦叶却着实比刚才暖和了许多,苏梵净故意望向她的眼睛,问道:“太后,赫连骧今天终于认罪了,你难过吗?”
慕容迦叶眸光比月色更冷,嗤笑一声:“大快人心的事情,为什么要难过?”
苏梵净却看见更深的东西,那是一种浓到化不开的悲戚,自赫连骧入狱,便始终藏在冰冷之后,不为人所知,他轻叹一口气,再度牵起她的手,拨开夜色,朝黎明走去:“明日过后,山中必会长出许多竹笋来,叫宫人挖了给太后炒着吃!”
影卫行至山脚,意欲解下棚里的马匹,却突然被一伙持弓的卫队挟持,只见为首的亮出一块虬龙春水玉:“兄台行个方便,我家主人想和此人叙话,不会给你添麻烦。”
暴雨如注,赫连骧视线氤氲,他掩住那只病眼,仔细探看那些持弓人的装束打扮,翠绿戎服,凤翅兜鍪,正是小可汗亲兵,遮罗军。
他被遮罗卫士拉到一间破庙之中,破庙年久失修,屋顶茅草随风翻飞,却没有漏雨,里面燃着一盏昏黄的灯,正有一个单薄而略佝偻的身影负手而立:“赫连少保,朕特地在此等你多时了。”
赫连骧跪伏在地,恻然叩首道:“罪臣赫连骧参见可汗。”
斛律步真着一身宽大常服,掩盖住羸弱的身躯,他面色姜黄,因长期患有肺痨而过分消瘦,一张刀条脸望向着那尊剥蚀了的佛像,缓缓道:“说来,朕,真是个顶无用的皇帝,眼见着忠良被残害,却无能为力。”
赫连骧连忙矢口否认可汗给他带的高帽:“臣被南朝细作迷惑,已经泄露军机,罪不可恕,哪里还称得上忠良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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