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流上前两步道:“真的永宁太子早已死了,索狐将军手里这个不过也是冒充,既然都是假的,那一个与这一个也并无区别,两下交换,你我都可回去交差,岂不两全其美。”
索狐连着实未想到他大动干戈地渡江追来最后提出的竟是这样的请求,心中一时空白一片,有些左右不着力之感。就此答应似乎有些不甘,可思来想去却又没什么不能答应的理由。盘算半晌,心忖永宁太子由谁去扮确实无甚紧要,那小子虽颇得他欢心,到底是个风人,不大牢靠,既然容王主动提出,倒不妨摸摸他的底,杀个好价钱,做了这票买卖。当即道:“这人落在我燎帮手里,一样也是个死,容王何必多此一举。”
“此人得罪过王爷,又生性狡猾,王爷自是亲手了结才能安心。”宋流微微一顿,又加一句,“我与永宁太子也算有些旧谊,如今虽时过境迁,也不容有人糟践他声名。因此就算王爷不追究,我也必要追究。”
索狐连追问:“王爷与那小子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非要亲手杀了才能解恨?”
宋流见他纠缠不休,颇有些不耐烦起来,粗声道:“王爷私事,我如何过问!索狐将军也不必多问,只说应是不应!”
索狐连见他发怒,不知怎地倒触动脑中一根弦,忽想起那小子为了王落甘愿赴死,顿时恍然大悟,大笑道:“明白明白,我不问便是,不问便是。容王的意思我清楚了,只是这小子是我废了不少功夫才擒来,宋将军扔给我个假货便要换走,我未免吃亏。”
宋流早知他要讨价,当即自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明绢卷轴,拿在手中一晃道:“这是裴初不周洲平江沿岸布防图,只要答应换人,这图便是索狐将军的。”
索狐连眼中闪过一片狂喜,立刻跳起来上前便欲去接,一面急促地问道:“这是真玩意儿?”
“玩意儿自然是真。”宋流退开一步,将卷轴收到背后,“王爷何必替裴初客气。索狐将军交了人,自然可细细分辨真假。”
索狐连暗忖这图即便当真是假,也谈不上什么损失,可若是真的,便是奇功一件,无异于踏过平江。他万料不到那平白找上门来的小子竟有如此价值,哪里还有犹豫,当即一挥手,喝道:“来人,把永宁太子押过来!”
片刻后李烬之便被带到,衣衫整洁,也未被绑缚,看来颇受优待。宋流与他四目一对,立刻又各自错开,皆有些恍惚之感。索狐连过来拍拍他肩膀,笑道:“小子,宋将军亲自过来讨你,我得卖他这个人情。横竖你本就有一死之心,也不算我对不住你。”
李烬之神色惶急地张口似要说什么,索狐连不待他出声,便一把将他推给宋流,伸手道:“宋将军,人是你的了。”
“索狐将军爽快。”宋流扯过李烬之,一把将他双臂反剪背后,单手扣住,同时抛过卷轴。
索狐连一把接过,迫不及待地展开一看,见绘的果然是不周洲与燎帮交界一带地形,各城兵员、粮草、军械、马匹数量等皆标得清晰细致,一目了然。全图布幅广大,绘制精细,兵马排布也丝丝入扣,且绢色泛黄,墨色见淡,显然已有年头,绝非一时之间可仓促伪造而成。他喜不自胜,仰头大笑道:“容王爽快人,这个朋友索某交了!将来有用得着处,只管招呼一声!”
宋流要回了人,也无心多做理会,随口敷衍两句便匆匆告辞,带着李烬之驰出燎营,一路往南奔去。
奔出个把时辰,宋流才蓦地一勒马,骤然停步。李烬之似是早有准备,几乎与他同时停下,跳下马来,吩咐另一名跟随宋流而来的中年男子道:“端四哥,你先回去。”
那人负手深深一躬,当即策马而去。空旷的平野上只剩李烬之与宋流两人,却谁都不说话,只闻秋虫高高低低的鸣叫和风吹草叶的窸窣声。
李烬之心下起伏,看着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宋流。正是月隐星稀日未出的黎明时分,天色一片晦暗,可他仍能清晰地看见宋流鬓边灰白的发丝、侧颊上刀刻般的深纹,和过分挺直的背脊中不知如何透露出来的苍老。虽早料到永宁太子被擒的消息一传出去,宋流必定会坐不住出手相救。可当真见了面,才发觉几日来一直在琢磨的说辞一句也说不出口,半晌才轻叹一声道:“那副不周布防图,是我幼时画给宋将军的答题,十几年了,不想将军仍然藏着,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宋流背着身,缓缓道:“那年你不过十一,画出的图却如此周密,有大局,有细节,有首尾,有串连,连老将也要称赞。我拿到之后,日日带在身上,逢人便拿出来说,这是我大靖来日之主,是我宋流教出来的学生!”他霍地跳下马转过身来,凌厉的目光直逼李烬之,咬牙问道:“太子殿下,我问你一句,宋流待你如何?”
李烬之立刻单膝而跪,低头用力答道:“将军待我,远胜亲父!”
宋流厉声问道:“那你如何待我?”
李烬之沉声答道:“我愿侍将军如父!”
宋流上前一步,弯腰逼到他面前问道:“那待你怀风妹子如何?!”
李烬之心下“咯噔”一响,虽自发觉宋流有所异动开始便已猜到多半是这一节上出了岔子,可真被他亲口相问,仍觉难以面对,只觉心不住往下沉,几乎不堪重负,竟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宋流见他不答,更是怒从心起,一把揪起他襟口吼道:“你果然早知此事?你早知怀风怎么死的!你若当真侍我如父,便杀了秋往事那小贱人!”
李烬之深吸一口气,将当日经过细述一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他刀锋般冷厉的目光,哑声道:“往事杀怀风,为的是我。将军想从往事身上讨什么,皆从我身上着落便是!”
宋流见他一力回护,气得浑身发抖,自齿缝中一字字吐道:“我家不要,业不要,命不要,忠心耿耿追随你二十年,到头来竟还不如一个女人!”
李烬之低声道:“将军如我臂膀,往事如我腹心,损了哪个,皆是一生之痛!”
宋流浑身一震,忽仰天大笑道:“好个我如臂膀,她如腹心!失了我你不过不能成业,失了她你便不能成活了,可是如此?!”
李烬之一时失语,既无法承认,又不能否认,只得颓然垂头跪着。
宋流看着他,虽低头跪在那里,可目蕴精光,眉心低沉,纵是神情悲苦也仍难掩锋芒,分明不是人下之姿。当日聪慧内敛的少年,如今终于成了俯仰天下的帝王材,他却忽觉万念俱灰,踉跄后退两步,凄然笑道:“你未说错,是怀风自己不争气,我为人臣子,无话可说。可是,”他眼中精光一闪,厉声道,“怀风对你的心思,你心知肚明!她死于非命,你不闻不问,我做爹的,不能不为她讨个公道!”
李烬之摇头道:“她心里的谨之,从来就不是我。”
宋流低低地冷笑两声,忽大喝道:“胡扯!谨之死时,她不过是九岁的娃,能有多深感情?其后见了你,虽误以为便是谨之,可一腔情愫,早已不是当日的两小无猜,她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所思所想的,不是你江桓又是谁?!”
李烬之哑口无言,许久方喃喃道:“是我对不住怀风妹子。”
宋流见他神情凄然,面色略缓,喘了口气,缓缓道:“我曾答应定让她嫁你为妻,她至今枢痕未褪,想必是此愿未了,我要你登位后追她为后,为她守三年哀,三年之后再要立谁,我便不再过问。”
李烬之怔了怔,犹豫片刻,仍是艰难地摇头道:“我可以为她守哀,可我的皇后不管是死是活,只能有秋往事一个。”
宋流面色漠然,竟不发怒,只低笑两声,解下腰间佩刀扔到他面前,转身走去,一面淡淡道:“我做爹的,只能给她尽这点心,你应与不应,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面,融东之事我已交待下,只是不认秋往事之令,并非不认你,你回去自可从容接管。来日前程远大,殿下好自为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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