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动静么。”楚颉笃悠悠地笑着,显然心情不错,“你道这些没曲没调的音是他胡乱吹的?呵,以音代字是容府惯用的传信手法了,只可惜他的技艺到底比不得季丫头,要传信便成不了调,未免太露破绽。自从咱们放了王妃阿宿入燎邦的消息出去,他吹风竹的次数陡增,显然是坐不住了。”
阿海眼中一亮,急切地问道:“这么说来,他传出去的信大人都听懂了?”
“这倒不能,他用的秘符自然不是容府那一套。”楚颉微微一顿,问道,“是了,你的消息是怎么让他知道的,可有露了痕迹?”
“不会。”阿海肯定地摇头,“我特地交待了兄弟们,在喝酒赌钱时拉拉杂杂说的,有一句没一句,不细心揣摩都听不明白。还是在营地另一头说的,隔得老远,我都担心他四品的入微底子够不够,好在总算不出大人所料。”
楚颉冷笑道:“我早觉他不止四品,只是先前想他年纪轻轻,又非天枢,十来年间到不了上三品。可若是永宁太子,从小自有名师精心栽培,也能随意进出高品隔世堂,若天赋再不错,能入三品便不奇怪。如今看来,隔着整个军营仍能听清琐碎言语,至少当是三品无疑。哼,他还真不是李谨之!”他容色微敛,沉声问道,“我让你盯着他帐外那几个同息法侍卫,可有什么动静?”
“我正要禀报。”阿海语声中透着微微的兴奋,“果然有不安分的,赵长德赵长敬兄弟,这两日就算不当值也总在姓李的帐边转悠,还轮番找借口出营,还有,”他压低声音,凑过去道,“他们原本是明日白天的班,却主动和人换成了夜里的。”
“哦?”楚颉背脊一挺,眼中精光一闪,“那就在明日了。这班修同息法的果然有他的人,难怪如此镇定。他也算得狡猾,我若无防范,还真要被他钻了空子。只可惜,能摆出来给他看的,又怎会我的是底牌。”他缓缓转向阿海,面容忽变得沉肃,低声问道,“阿海,你跟我多久了?”
阿海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半是悲伤半是了然。默然片刻,他霍然跪下,沉声道:“我七岁那年蒙大人搭救,此后十年学艺,五年在大人手底办差,又三年混在卫昭身边,十八年来无一刻不在等着有朝一日成为大人的底牌。”
楚颉垂着眼,点点头道:“你的妻小我会照顾。明日李烬之的命,便交给你了。”
阿海抿着唇,面色刚毅,重重磕了个头,垂着双手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去。
第二日平静得一如往常,卫昭仍是关在帐中没下半道指令。兵士们在紧张之中也不免有些松懈,不知自己究竟在等待些什么。百无聊赖地又挨过一日,入夜虽稍有凉意,帐中却仍是闷热不堪,将士们大多脱了衣甲横七竖八地睡在帐外。忽听一阵惊呼猝然响起,忙抬头看时,只见营地西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隔着老远也觉腾腾热浪翻涌而来。
众人见是粮仓附近,皆大惊失色,慌忙七手八脚地爬起来,顾不得穿衣便飞奔去救火。天干气燥,火势极猛,风中浓浓的粟米香味转眼成了焦糊味。火星“毕剥”飞溅,沾上一顶帐子便“呼啦啦”又蹿起一片火舌。营中的蓄水处便在粮仓附近,此时也已在火势包围中。好在营地依山而立,山脚便有溪水蜿蜒而过。众兵士依着将领号令,几乎倾巢而出,风风火火地奔去山脚打水。
刚气喘吁吁地跑了两个来回,火势尚未见小,忽又听南方隐隐传来一阵沉闷犹如滚雷的声响。初时还无人留意,渐渐地声音越来越大,隐约有呐喊声夹杂其间。一些人听到动静抬头望去,顿时心魂俱飞。只见一队骑兵黑压压地卷地而来,明火执仗,铁甲铮铮,高挑着两杆丈二大旗,黑底、红纹、黄边、白杆,赫然是皇室御用的四色和合旗。一杆旗上绣着三尺见方的一个“江”字,另一杆则是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永宁正统”。
营中上下哗然,奔走呼号,惊愕盖过了恐惧,上自将领,下至兵士,一时只顾指指点点地拉着身旁之人盯着那“永宁正统”四字一眨不眨地猛瞧,大呼小叫的议论盖过了火焰呼啸与马蹄隆隆,救火与御敌的事倒被忘了个一干二净。
直到一声惨呼陡然响起,一名兵士肩上插着长箭一头栽倒,众人才陡然想起眼前的处境,登时炸开了锅般四下乱窜。大半人皆是裸着上身,赤手空拳,只能抱头狂奔。有些胆色的还知回帐拿取兵器衣甲,胆小些的索性便往后山直奔而去了。众将领虽竭力指挥,却哪里还稳得住局面。眼看着火势渐渐蔓延,敌兵越迫越近,正焦头烂额得几乎要一死了之以身殉职,卫昭处却忽然传来弃营撤退的命令。众将如奉音纶,忙一面组织旗鼓手传令,一面迫切盯着敌方动静。好在敌军像是以重甲兵为主,稀稀拉拉射了几箭便不再继续,改作挺着长矛排齐队列稳步推进,总算让卫昭营中有了几分喘息之机。众兵士先前还惊慌失措乱成一团,听说要撤走,倒都松了口气,也便渐渐安下心来听得进号令。所幸马圈离粮仓较远,不曾被火势波及,马匹虽有些受惊,倒也未成大乱。将领们连拉带扯地扶卫昭上了马,略微整了整队,凑齐了千把人便匆匆护着他往西北面退去。余下的兵士不需招呼,皆各自寻了马匹,三五成群地跟在大队之后,争先恐后地向西北方向奔去。营中转眼撤了个空,只有熊熊烈火继续吞噬着空荡荡的营帐。没有人注意到,西北角的两顶小帐外皆倒伏着几具尸体,而帐中之人早已不知去向。
火势初起之时,赵长德赵长敬兄弟便杀了李烬之帐外护卫,带着他趁乱混在打水的兵士中出了营,悄悄摸上了后山。山顶处早有人等候接应。众人立在山崖顶端冷眼看着卫昭大军狼狈撤走,火光渐渐吞没营帐,向山脚下蔓延而来。
打着永宁旗号的兵马并不曾死缠烂打,敷衍地追了一阵便调过方向仍往南面撤走。赵长德见李烬之兀自没有离开的意思,忍不住提醒道:“殿下,差不多了,先回去吧。”
李烬之负手望着山下明明灭灭的火光,淡淡道:“咱们还有客,怎能就这么走了。”
赵长德一怔,正欲询问,忽听头顶一个声音放肆地狂笑道:“好胆色!知道有人要你的命还敢杵在这儿不走!”
赵长德悚然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全身黑衣的男子高立在身后大树的枝头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众人,神情傲然狂放,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赵长德看清此人面孔,讶然叫道:“海老大?”
阿海冷冷扫他一眼,自牙缝中迸出两个字:“叛徒!”
赵长德头皮一冷,只觉他一身气势与平日迥然不同,像是脱胎换骨。
李烬之转过身来,抬手一请,微微笑道:“阁下不妨下来说话,还来了多少同息师,也一块儿出来吧。”
“何需什么鸡零狗碎的同息法,有我足矣!”阿海仰头狂笑,青白的月色与炽烈的火光糅杂在一处,映得他脸色诡异地泛着一层金光。笑声陡然止歇,他狂喝一声,蓦然自树上跃下,一柄钢刀直往李烬之头上劈去。
边上一众侍卫当即抢到李烬之身前,各自出刀往阿海身上砍去。阿海人在半空,无从闪避,数柄钢刀毫不留情地重重砍进他身体,霎时鲜血四溅。众人刚松了一口气,李烬之却面色陡变,大喊道:“快跑!”
未等众人反应,阿海忽地暴喝一声,扎在他体内的刀竟“啪啪”几声干干脆脆地断作两截。紧跟着他身形一展,挺刀向前疾刺。众人本能地格挡,却觉眼前发花,只见明晃晃的刀光劈头盖脸,一股绝大的压力以灭顶之势席卷而来,轻而易举地撞断了架在身前的钢刀,撞断了肋骨、脊梁,带着自己最后一丝温暖的意识穿透胸膛。
赵家兄弟面色大变,骇然叫道:“不二法!”语声未落,已被阿海撞个满怀,骨骼如枯木般“喀喀”碎裂,鲜血自口中狂涌而出,整个人毫无抵挡之力地向外飞腾出去。眼中最后一瞥,正见到阿海的长刀刺中李烬之胸口,两个人撞在一处,自崖顶向着山下火海直坠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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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五十一章 手足(下)
雨势更大,随着旋转呼啸的劲风一波波席卷而过,打在脸上刀刮般的疼。长长短短的闪电狰狞地蜿蜒在天边,伴着低沉的闷雷,肃穆而威严。秋往事脑中一片空白,兀自停留在一句“永宁太子”带来的震惊中,虽见王宿嘴唇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分明。
王宿见她面色不对,不由紧张起来,挣扎着抬起手去检视她的伤口,不安地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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