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睡觉,你药也喝了,伤也包了,还能做什么?”黑暗中只听一阵蟋窣有声,隐约见那女子躺下身来。
王宿一怔,脱口问道:“姑娘就睡这里?”
女子莫名其妙道:“不然你难道要我去睡灶间?”
王宿大窘,只觉这女子言语行止全与常人不同,干咳了两声道:“我并非此意,只是现在这样……也不甚妥吧?”
女子一顿,似是这才明白他所指为何,坐起身来,转头似向王宿这边打量了两眼,旋即重又躺下,懒懒道:“放心吧,我武艺好得很,不会被你怎么样的。”随即便自顾自卷过被子,再无声响,留下王宿犹自在一旁想着如何自己反倒成了被安慰的一个。
王宿一觉醒来,觉得精神略好,抬眼见窗外已是大亮,风雪也已停了,阳光透进屋里,暖暖地洒了一室,那女子却已不在屋内。王宿试着动了动四肢,只觉左侧身体仍是木木的无甚知觉,右侧伤口的痛楚倒是减轻许多,当下微微使力,缓缓倚墙坐起。此时木门“吱呀”一响,那女子推门进来,背上背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箩筐,里面已是塞得满满,想是已出去了许久。
王宿见她进来,忙自炕头扯过外衣穿上,心想自己已在此过了一晚,若被孙乾手下寻来,难免连累了这女子。当下试着站起身来,只觉手脚酸软,浑身无力,总算倒也尚能支持。于是走下炕来,对那女子负手行了一礼道:“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我尚有同伴在此,恐惹他们担心,眼下不宜久留。不知姑娘可否将芳名见告,在下日后定当回报。”
女子闻言眼神一动,似是微一怔愣,王宿只当她生气,正欲开口解释,那女子却微微一笑道:“仔细想想,你好像还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人。”
王宿一愣,又想起她行止颇异常人,不由问道:“姑娘莫非从未下过山?”
女子摇头一笑,仍接着先前的话道:“我叫往事,秋往事。”
王宿又是深深一礼:“此番多蒙秋姑娘搭救,在下这便要告辞了,待此间事了,定当重新登门拜谢。”
秋往事轻轻一笑,摇头道:“你若是担心惹来追兵连累于我,那大可不必,这个山谷本颇隐秘,若非从那陡坡上直接坠下,却也不是那么容易进得来的。何况昨晚一夜大雪,你滚落的痕迹早已了无踪影,否则现在已是隅中十分,早该有人寻来了。”
王宿闻言一愕,虽知自己一身刀伤箭伤,被追杀一事瞒不过人,却未料到她就这样不当回事般说了出来,不由脱口问道:“姑娘便不问我为何人所追么?”
秋往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不就是孙乾么?”
王宿大吃了一惊,警觉陡升,倏地退后一步道:“你如何知道?”
秋往事“噗嗤”一笑:“你都在这儿睡了整晚了,这会儿却想起紧张来了?我若要于你不利,你早都死了八百多回了,哪里还等到现在。”
王宿一句问出,已知不妥,当下讪讪一笑道:“是我唐突了,姑娘见谅。”
秋往事指了指门口道:“我方才出去看见孙复的尸体,已将他弄至谷外了。”
王宿又是一惊,定定看着她:“你认得孙复?你明知他是谁竟也无半分惊惧?你究竟是何人?”
秋往事唇角略勾,眉眼微沉,牵得眉心处的伤痕益发清晰起来,平添了锋锐之意:“我不是何人,我不过是在释奴营中,待过五年而已。”
王宿一阵震惊,急问道:“释奴营?怎会!看你服饰装扮分明便是风人。”顿了一顿,指指她左腕上以黑白双色细绳缚着的一块圆形凤纹佩饰,“你连灵枢(注2)都有,自是风人无疑,又怎会入了释奴营。”
“释奴营中的风人,原也并非只我一个。”秋往事冷冷一笑,“此处已在当门关外,算来已非风族地界,本就是风人与释卢人杂居之所,自来通婚通商,难分彼此。自兴军过后,一扫而空,释卢人自是无幸,便是风人也多被指为亲善贱族,自甘堕落,若交不出大笔罚金,便俱被强掳入军中为苦役。个别抗拒犹烈的,便直接扔进释奴营了。”
王宿讶道:“兴军打到此处已是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你才能多大?”
秋往事抬手抚了抚眉心,微微一笑道:“我九岁入释奴营为苦役,十岁起上战场,至三年前即望山之变时方侥幸得脱,当时十四岁。”
王宿怔怔望着她,一时说不出话来。想那释卢与风族本世代交好,彼此并无征伐,只因先大兴国承天帝高旭出身微贱,年少落魄之时曾流落释卢为奴,颇受过一些折辱践踏,引为毕生之耻,自此对释卢人恨之入骨。及至永宁十九年,当时仍是皇子的承宗帝江栾弑父夺位,血洗风都,天下一时大乱,各路诸侯起兵争雄,草莽之辈亦纷纷趁势而起。混战之中,高旭于遍地乱军中脱颖而出,独霸东北。他发迹之后,为雪昔年之耻,曾数度发兵侵攻释卢,迫得释卢王族普日氏只得率众向东退过塔泽尔山脉,仗着山势之险,勉强抵挡。兴军奉高旭之令,除大肆烧杀掳掠之外,更创立释奴营,营中俱是掳来的释卢百姓,男女老幼,皆无幸免。释奴营自此便担尽兴军一切险恶差事,或于坚城之下蚁附强攻,或于箭雨阵中当先开路,或于绝险之处筑路架桥,时有全营覆灭之惨。便是平日亦是任一众兴军将士肆意鞭挞虐杀取乐,寻常一日下来,每每尸骨成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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