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更加痛苦地从怀中取出一篇印刷的文章,交给苏轼:“哥,祸从天降,我们已经被卷入了……”
苏轼接过文章读出声来:“《辨奸论》。苏洵。这?这,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章惇茫然。
苏辙双手抱头,懵懂而语:“满街都张贴着这篇文章,父亲的名字到处可闻,我全然糊涂了。”
苏轼双手发抖,细看全文:“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静者,乃能见微而知著。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人知之……
“昔者,山巨源见王衍,曰:”误天下苍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阳见卢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孙无遗类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见者。以吾观之,王衍之为人,容貌言语,固有以欺世而盗名者,然不使不求,与物浮沉,使晋无惠帝,仅得中主,虽衍百千,何从而乱天下乎?卢杞之奸,固足以败国,然而不学无文,容貌不足以动人,言语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从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国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
苏轼阅览未竟,冷汗涌出,面色苍白,踉跄一摇,险些跌倒,幸被章惇一把扶住。苏轼把《辨奸论》递给章惇,苦苦一笑,仰天而语:“苍天作证,三个月来,我一直在沉默、在嵌口、在躲闪、在置身事外,可还是躲闪不过这飞来之灾啊!子厚,你看看这篇奇文吧,真是先父留给我与子由的遗产吗?”
章惇捧着《辨奸论》,更加茫然……
今日午前,似有意与御史中丞吕诲的弹劾相配合,一篇署名苏洵的政论文《辨奸论》出现于京都街头,到处张贴,吸引人群、文人们逐句朗读、讲解,以明理解与不理解的人群。这篇奇文,以“辨奸”为题,影射王安石之奸,有若晋惠帝时的尚书令王衍,有若唐德宗时的宰相卢杞。并从人身上攻击王安石“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国首丧面,而谈诗书……”死去三年多的苏洵,遗此文参加弹劾王安石的离奇,更增加了这篇文章的魅力和效力,半天之内,京都街巷到处在轰响着“苏洵”这个名字,到处在议论这篇《辨奸论》的预言之妙,针对之妙和现实之妙,都在以“死苏洵”的智慧文采,对照“活安石”的音容举止。文学本身的功德与缺德,产生了比御史中丞吕诲编织的“十项罪名”更为普及的影响。刹那之间,人们心头刚刚树立的孔、孟般的大儒王安石如同被扒光了衣服,活脱脱地倒挂街头。
苏氏兄弟毫无疑问地被拖进了有口难言的尴尬境地。
章惇带着丽玉悄悄离去了。
夜幕降临。苏轼和苏辙依然呆坐在梨树下,在星光筛落的阴影里,苦苦考究那篇离奇出现的《辨奸论》。
“……此文论点鲜明,论理有据,气势磅礴,笔锋纵厉,繁而不乱,肆而不流。确有父亲为文之风……”
苏轼自言自语。苏辙似说非说:“……父亲生前与介甫有隔,这是大家都知晓的。仁宗嘉祐元年欧阳永叔公曾介绍介甫与父亲交游,父亲以‘其人行止怪异、孤傲奇特’而拒交。嘉祐八年八月,介甫的母亲吴太夫人病故于京,朝臣都去王府吊唁,唯父亲来往。父亲一直厌恶介甫孤傲奇特之论,违俗莫测之态和不修边幅之状。这篇《辨奸论》会不会是那时……”
苏轼摇头:“不会啊,父亲生平著作数百篇,我们都是读过的。父亲写过《六国论》、《孙武论》、《子贡论》、《项籍论》、《高祖论》……从未见过、听过写什么《辨奸论》!再说,嘉祐年间的介甫,只是谏院里一名谏官,既非中枢之臣,又无参政之权,虽诗赋文章已名满京都,也不值得父亲以专论而影射啊……这篇《辨奸论》分明是伪造之作,是一篇类似父亲文风的高明伪造!可这伪造者又是谁呢……”
苏辙从兄长的苦状中更感到事态的严重,情急地又说出一件惊人传闻:“街巷议论,无奇不有。有人说这篇文章是父亲当年在司马君实的府上写的,而且绘声绘色,如同眼见。”
苏轼猛地抬头,惊惶地望着弟弟。
苏辙嚅嚅:“他们说,父亲当年初至京师,司马君实宴请父亲于府邸,介甫亦在座。酒宴之后,客去,父亲独留,询问君实:”适有国首丧面而谈诗书者何人?‘君实曰:“文坛奇士王安石,子不闻耶?’父亲语君实:”以某观之,此人异时必乱天下。使其得志立朝,虽聪明之主,亦将为其诳惑。君实何为与之交乎?‘说罢挥笔而成《辨奸论》以行世……“
苏轼喟然而语:“无中生有,居心险恶,栽赃苏门,移祸君实,伪造流言者一箭双雕,何其毒也!”
苏辙似乎也觉得有理,大声说:“哥,此文若确系伪作,我们应以‘贴示’声明:此文决非父亲所著,乃别具心机之徒的诬陷!”
苏轼一声叹息,摇头默然。
苏辙愣住了。但从哥哥痛苦的摇头中,看出了哥哥进退两难之心:“是啊,能完全肯定这篇文章不是父亲的遗作吗?父亲精通‘六经’、‘百家’之文,深得《孟子》、《战国策》之益,长于政论,又乐于评说古今人物,并有随情为文、随手赠友的习惯。酒杯之间,以介甫之举止为戏,遂成此文以遗世,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若‘贴示’声明之后,父亲手稿出现,何以安抚父亲之灵,自己与哥哥何以立足于世?况且,这样的无头公案,只能是越闹越乱……”
苏辙亦无可奈何地沉默了,唯于弯月、繁星、树影之下,陪伴兄长唉声叹气。
琵琶不知何时来到身边:“先生,世上的事情原是一时难以说清的,别把委屈憋在心里,说给天上公正的明月、星辰吧!”
苏轼猛地抬起头来,月色中,望着身边身着一袭银白长裙、怀抱琵琶的歌女,陡地泪珠滚落,喉头气噎,发出碎心裂胆的苦叫:“高明的伪造者啊,你借着‘死者’的名字著文‘辨奸’,居心良苦啊!这固然置王安石于难堪的境地,更置‘死者’的儿子于死亡之谷啊!你是胆怯的小人,你是卑鄙的懦夫,你是惧怕阳光,隐形隐影的螭魅魍魉啊!
“介甫,我的密友,你遭受着品德上、人身上无法容忍的凌辱,我是无言作解、无语相慰啊!可我,何尝不因友谊遭受着无法诉说的伤害而滴血于心啊……”
夜深了。福宁殿御堂里跳动的烛光,照映着御案前正在参阅“奏表”的皇上。他的额头淌着热汗,眉宇间堆着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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