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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部分(第1页)

专程至润州迓迎,同居金山寺,登临妙高台,叹常州一别十有五年之思念,论今日朝廷政局变化之微妙,苏轼终于明白:皇帝赵佶继位一年来的所作所施,似乎已与“政见”无关,而是在追求皇权的“为所欲为”。贬逐“绍圣”中枢重臣章惇、蔡京、蔡卞等人,并非因其“坚守变法”或“专图报复,屡兴大狱”,而是因其曾议“端王轻桃,不可立”,反对他继承皇位。起用“元祐”旧臣亦非因其“革故鼎新”或“蒙受冤情”,而是为了巩固新居的皇权。如此人主大权独握,今后的朝政走向不可测啊!苏轼决计远离京都,定居常州,并造儿子苏迈、苏迨随钱济明早去常州,购屋置舍,以便安顿全家老小。

突然一阵喧闹欢呼声从岸边飞来,惊扰了苏轼心在海南儋州的深情回忆,他蓦地睁开朦胧的眼睛望去:岸边人群踊跃,摇臂挥巾,呼唤“苏公归来”的声浪起伏雷动,他茫然失神,以为是心境幽思中儋州“千山动鳞甲”幻影的闪现和“万谷酣笙钟”幻声的轰鸣,动止虚实一时难以分辨。儿子苏过急忙跑到苏轼身边,搀扶起父亲,高兴地说:“常州到了!父亲,常州父老欢迎父亲归来!你看,那是钱伯济明,那是大哥伯达,那是二哥仲豫……”

苏轼骤然明白了:朋友钱济明向常州父老吐露了自己定居常州的意愿,这隆重的欢迎,担待不起啊!他推开苏过的手,跪倒在船头上,向岸边欢呼的人群拱手致礼。

六月十五日夜晚,钱济明在其府邸宴请归来的苏轼一家,为其接风洗尘,常州故知十数人亦应邀参加。主人热情,故知欢愉,苏轼虽觉周身乏力,头脑沉昏,精气不舒,有旧病复发之状,仍勉力诗酒以欢,酬谢故朋挚友。席间,在诉其离情话其相思之后,钱济明以已购得“裴氏宅”一事相告,并详细讲述了“斐氏宅”的环境幽静、庭院典雅、屋宇宽敞。故知中经手购买“裴氏宅”的邵民瞻,极赞庭院中翠竹葱茏、流溪清澈、假山奇绝、怪石天造。苏轼大喜;举酒作谢,并许以搬入新居之日,置酒庭院,欢愉亲朋,诗酒以歌,不醉不散。人们欢笑畅饮相约:来日必隆重祝贺苏公迁乔之喜。

酒宴欢散,故知离去,苏轼却毫无倦意,倚椅而坐,凝目注视着桌案上跳动的烛光,静听着常州城内鼓楼上二更梆鼓的敲响。也许因为已走尽了贬途,落脚于“任便居住”之地,心境十分坦然。也许因为儿孙归膝,全家团聚,再无恶梦扰魂,心绪亦十分清爽。也许因为已经购得了住屋,居之有巢,不再忧风忧雨,他又在默默地思念着安寝于故乡祖坟里的父亲、母亲和亡妻王弗,茔葬在黄州东坡的任妈,遗骨于江宁旷野的遁儿,寄灵柩于京都西郊佛寺的妻子季璋,掩埋在惠州白鹤峰下、丰湖之滨的爱妾子霞,还有远居颖昌、“桑榆未影”的弟弟子由,他感到安闲中的空虚,便悄悄走出钱府,走进宁静洁白的月色之中。

时已三更,月光如洗,星光点点,夜风清凉。仰望星空,他感到宇宙的浩茫深邃,不禁吁出悠长的叹息。忽然,他听到一丝轻微的脚步声响在身后,回头一看,原是长子苏迈远远地跟随着。他知道儿子不放心自己夜半独行,便漫问一声:“你怎么还没有睡?”

苏迈见父亲没有责怪,便快步上前,把一件单衫披在父亲的身上:“夜风凉了……”

苏轼用手理着披上的单衫,漫步走着:“你安歇去吧,明天找人捎信去颖昌,告诉你二叔,我们已安抵常州了。”

苏迈应诺,但不肯离去,借禀报购屋之事伴父亲漫步:“‘裴氏宅’今天看过了,主人已经搬出。其庭院、屋宇、环境确如钱伯和邵民瞻所语,庭院里的那片翠竹极好……”

“契约和手续都办妥了吗?”

“契约已签字画押,卖方是屋主的儿子裴人俊,买方签的是父亲的名字,盖的是父亲印章,中人是钱伯和邵民瞻。昨日去官府备案,官府初有刁难之意,由于钱伯亲自出面并暗送官府衙吏纹银二两,一切手续也就顺利办妥了。”

“价钱公平吗?”

“房主的儿子知是父亲购屋,以为遇到了富家翁,张口就要价五百缗。钱伯怕讨价还价累及父亲名望,便一口应诺。这样一来,我们的全部积蓄也就囊空翻底了。”

苏轼苦笑喟叹:“名声累人,活该受穷啊!这二十多口之家,只怕又要挨饿了……”

苏迈急忙为父亲消愁:“父亲勿忧,你的两个儿媳,已拿出了所有的首饰镯佩,仲豫(苏追)今日已去银铺变卖,得钱数百,两月生计,不会有困难的。再说,我家有阿婆(任妈)所制按日分俸度日之规,量入而出,节俭持家,自种菜蔬,劳作自强,总会填饱肚子的。何日搬入‘裴氏宅’,请父亲择日早定,宴请宾朋之事,总须做一些准备。”

苏轼稍作沉吟,作出决定:“用两天时间准备,七月十八日搬入,了却这桩心事吧。”

蓦然一阵哭泣声传来,打断了苏轼的话语,他停步倾听,举目四寻,哭声乃由不远处一所词堂传出,其声甚哀。苏轼吁叹:“何悲切如此!此哭声有割爱触心之沉痛,伯达,我不能听而不闻啊。”

苏迈知父亲闻民哀已不能自己,急忙扶着父亲走向祠堂,叩门而入,果见祠堂前廊里有一老妪坐于一盏油灯下掩面哭泣。其妪七十多岁,衣着颇整洁,发丝稍呈散乱,神情憔悴,形影孤零,四周堆着杂乱的桌椅、床榻、箱柜,身边堆着杂乱的被褥、纱帐、包裹,其状颇为凄凉。苏迈上前揖礼询问:“老婆婆何哀伤如此?”

老妪一惊,双手移落,满面泪水,突见两个陌生人站在面前,神态慈和而执礼甚恭,心头一热,竟大放悲声,痛哭起来,苏轼移步向前,出语宽慰:“哀声凄绝,闻者泪下,你我虽不相识,人心同理,老妪莫非有碎心断肠之悲痛耶?”

老妪咽泣而诉:“老妇年已七十三岁,家道衰微,生莫如死。家有一屋,相传百年,生子不肖,举屋售人,我已是无家可归了……”

苏轼心头一震:我购得之屋,莫非此姬之屋耶?天下有这样蹊跷之事吗?他转眸向苏迈望去。

苏迈脸上亦呈狐疑之色,急忙踞就于老姐面前:“请老婆婆详述其事。”

老娘止泣谈起:“老妇四十岁始得一子,十分钟爱。件子三岁,其父病亡,我寡居而娇养,谁知娇养成患,子长成人,嗜赌成性,赌掉田亩,赌尽家业,前日又赌欠债务五百缗,儿媳带孙出走娘家,落得家破人散。赌债相逼,甚于索命,只能以出卖庭院屋宇还债。昨日契约已成,今日已别旧居而迁至祠堂。羞见祖宗,羞见族人,羞于苟且于世啊。”

苏轼一时怆然:“老妪旧居坐落何处?”

“此城东门之外。”

“老妪之家可为裴姓?”

老妪惘然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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