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顼脸色发青:司马光的指责全是对着朕来的啊!他咬牙忍耐着,两腮发出格格的响声。
司马光真是“固执”到家了。他反而提高声音禀奏:“臣所思策略之三是:乞圣上留诸州屯兵勿动。圣上,天下事不可忽,必须思患预防,若只注意外患而忘内忧,万一犬羊奔突,间谍内应,或盗贼乘虚,奸人窃发,州府官吏手无寸铁,就要坏大事了……”
皇帝赵顼终于忍耐不住了,他霍地跳起,挥拳连连击案,厉声叱斥:“住口!朕之所为,皆为非耶!”
司马光住口了。但他仍“固执”地昂着头颅。
大雪落着。
北风乍起,呜呜作响,掩盖了卧室内王闰之腹痛的呻吟声,掩盖了祭堂里任妈虔诚的祈祷声,也掩盖了产床前接生婆絮絮叨叨的议论声。孩子是头朝上坐在母亲腹里的,是个难产!小小生命还没有来到人间,就要经受一场生死的搏斗,就要去冲闯连母亲的生命也可能遭到毁灭的难关。真是生不得其时,生不得其法啊!
在上屋的书房里,苏轼、文同静听着王诜冒着风雪送来的消息。因为家人都在为王闰之和即将出生的婴儿忙碌着,这里没有火炉,没有果点。苏轼从书架一角抓了几把红枣待客。王诜打开带来的杜康酒,斟满各自的茶杯。
王诜兴奋而详尽地述说着朝廷对苏轼“往复贾贩”一案的查究经过:“……朝廷派遣刑部官员二十多人,分六路赴洋河浩司、淮河清司、襄阳、唐州、江陵、蒙州等地详加查究,经时三个月,前日已返回京都。据说,他们查询了曾与子瞻接触过的仪官,审问了来往为子瞻开船的船夫,多达七十余人。所幸,京外微吏,不似庙堂大臣诡诈;浪里船夫,不似朝廷群小势利。他们尚存天地间正直凛然之气,未混人世间公正朴实之心,几十条汉子均签字画押,俱保子瞻送父灵柩之船,既无陶器、盐巴,更无锦缎、珠玉,‘往复贾贩’之说,纯属子虚乌有,谣啄诬陷。刑部办案官员尚存求实之心,且对子瞻亦有好感,以‘此案不实’结论。昨天夜里,介甫已亲自把这个奏文呈送给皇帝了……”
文同性急,紧忙询问:“那,那皇上可有谕示?”
王诜笑着回答:“今天清晨,福宁殿透出消息说,皇上在奏表上批了三句话:”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自生自灭。‘“
文同摇头,“嗯嗯”一声。
苏轼无语。
王诜提高嗓音:“子瞻,此等批示,虽然妙不可言,但毕竟是水落石出,冤情自白。奸人的诬陷失败,毒恶的阴谋落空,我们都应当高兴啊!与可,我们为子瞻干杯!”
王诜举杯,文同响应。
苏轼举杯站起,泪花莹莹。他感谢朋友送来的喜讯,更感激朋友患难不移的情谊,但心底从未有过的悲哀酸楚,骤然间翻腾而起,直涌喉头,使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往复贾贩”一案是不存在了,堵在心口的石头消失了,但几个月来赖以挺立的精神支柱,似乎随着那石头的落地也一下子倒下了,心底因此而聚的傲气、豪气和硬气,也一下子散了。他真想放声痛哭啊!人活着为什么?就是为着这些数不尽的“往复贾贩”和这难得难有的“水落石出”吗?就是为了一生一世表白自己、洗刷自己吗?水落石出了,冤情自白了,自己也该心无所求,安份守己、不声不响地老实做人了。做一个不招惹是非的人吧,做一个只知吃饭、拉屎、睡觉的人吧,今后,什么事也不必想了。他对着朋友苦苦一笑,猛地吞下了杯中苦酒。
一杯杜康落肚,他骤然感到空虚,一种浓烈的、不可名状的苦涩情感,紧紧地揪着他颤抖的心。他的鼻子一酸,颓然坐在竹凳上,任泪水在他那消瘦的面颊上缓缓流淌。
窗外大雪纷扬,狂风怒吼。
王诜手抚苏轼脊背,深情而语:“子瞻,风说话了,雪说话了,别把话憋在心里,吐诉出你心底的委屈和不快吧!”
苏轼泪如雨注,和着风雪的吼声,怆然悱恻:“‘水落石出,冤情自白’。潮水真的退落?冤情真的自白了吗?一面之识的仪官,不知姓名的船夫,你们的不阿和朴实洗去了苏轼几个月来的屈辱,给了苏轼天高地厚的恩情,水世难忘啊!可你们无力洗去苏轼心底的忧愁,无力阻止这潮水的升腾,无力判定这九天之上的是是非非啊!唉,历史长河中的一次真正的‘水落石出’,总是需要更多的冤情,更深的忧郁,更为漫长的岁月和这漫长岁月中的屈子沉江、贾生遗恨啊!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自生自灭’。无懈可击之言词!‘因’是明晃晃地存在着,十四年来的奏议,表状、策论、答对和诗、词、歌、赋,都是苏轼心声的写照,都是苏轼政见的记录,都是可以招致风波的‘因’,也都是可以供人提取的‘据’。就是苏轼这副恃才傲物、放荡不羁、口无遮拦、浅饮即醉而又毫无心计的血肉之躯,也是起‘因’出‘据’之源啊!此躯不灭,‘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悲哀,只会是‘生生不息’而决不会‘自灭’的!
“归去来兮!带着这不愿改变的‘因’,留下这改变不了的‘据’,离开京都吧!该是离开的时候了。‘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可苏轼的‘海’又在哪里啊?”
苏轼大放悲声,抱头而恸。
窗外风吼雪飘,拥门蔽窗……
文同看得明白,“往复贾贩”一案虽然以“不了”了之了,但遗在苏轼心灵上的伤口,却不会以“不了”了之的。而且这种“不了了之”,加剧了他伤口的疼痛。这面颊上流淌着的泪水,是他心底沁出的血啊!文同突然参悟了刚才苏轼论画的“奥秘”,领略了人生崎岖路上行人做人的哲理。他讷讷而语:“山石竹木,水波烟云,虽无常形而有常理,世情亦为如此。子瞻得以常理,当无憾了……”
苏轼抬起头来,恍然地望着文同。
王诜借着文同的话题,说道:“得常理者无憾,此屈子之所以千古也。现时,风吼雪飘,寒凝大地,万木萧索,子瞻今后将何以自处?”
苏轼拭泪沉思,良久,肃然出声:“晋卿,你是画苑里手,你以为与可所画之竹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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