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惊动宗泽的事端,是发生在城东厢榆林巷一家粮铺前的骚乱。
自从宗泽施行铁腕治京以来,汴京的治安面貌已是焕然一新,不要说聚众闹事,就是一般的滋事斗殴,亦已不大常见。但在六月最后一天的上午,居然发生了一场有上百人参与的民众闹事。以至于京城巡检队连同开封府捕衙出动了百余名士兵捕役,当场拘拿了五人,才将事态弹压下去。
而且更有甚者,那五个被拘者个个都态度蛮横、毫不服软,尤以一个唤作袁保通的壮年汉子闹腾得最凶。他自打被押进刑房起就叫嚷不停,口口声声指名道姓要求与宗泽直接对话。
宗泽接到禀报,感到此事不寻常,乃于午后亲至军巡院廨署提审了袁保通。这不是正式过堂,因而不必在正衙进行。
讯明发生骚乱以及袁保通等人态度蛮横的原因没费多少工夫,袁保通回答得很直爽,三言两语便基本说清了事情的大概。
据袁保通供述,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今晨有市民去这家粮铺买粮,发现粮价上扬,与店家发生争执。在争执中有妇孺被店家的伙计搡倒,惹怒了路旁的过客。袁保通等人见事不公,上前打抱不平,与店家伙计有些肢体碰撞,引起了多人围观。因市民们皆对粮食涨价不满,很快便自发地形成了对商家的声讨。粮铺伙计见势不妙,乃大呼有暴民欲砸店抢粮。而闻声赶去的军士们不问青红皂白,就连踢带打地强行驱散民众,并以滋扰治安罪名拿下了敢于与他们讲理的几个所谓首犯。
一望可知,袁保通是那种敢作敢当的汉子,他在扼要地叙述过上述经过后,不仅毫无惧色,还紧接着对宗泽发出了理直气壮地质问:“小民一没偷,二没抢,也没动手打人,倒是吃了那粮铺伙计若干拳脚,这是在场之人均可做证的。请问宗大人,小民何罪之有?难道在这堂堂大宋都城,庶民百姓连句公道话都说不得了吗?我看反而是那粮铺奸商,公然抗拒官令,擅自抬高粮价,理当拘拿问罪。方才这场乱子,根源究竟在谁?若是宗大人不论情由偏裁枉断,小民是死也不服。”
宗泽一生阅人无数,从袁保通的言行举止上,他基本可断定其言属实。但为慎重起见,他还是吩咐且将袁保通押下,又对其余被拘者依次进行了单独讯问,同时派吏员去找人核对相关情况。一个时辰后,所有的被拘者陆续讯毕,外出核查的吏员亦折返回来,证明其事之情状,确如袁保通所述。宗泽二话不说,当即便命将袁保通等被拘者全部释放。
袁保通等人自知他们几个毕竟有带头闹事之责,原是准备着吃点苦头的,没想到宗泽对他们不仅未予丝毫加罪,而且开释得如此干脆麻利,皆对宗泽的公允宽厚深为感激。这几个人虽都是脚夫工匠一族,却俱为豪爽仗义汉子,当下他们便齐刷刷地伏地跪拜,表示今后宗大人但有驱使之处,只消一句话便是,并且都主动留下了联系地址。在后来粉碎天正会阴谋暴乱的行动中,这些平民百姓果然出力不小,此为后话。
这起事端就这样平息下来。
倘或事情仅此而已,那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处理完这事后,宗泽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什么地方不对劲?稍微一琢磨,便找到了端倪:自从限制物价的严令颁布之后,市场秩序渐趋稳定,不论何种商铺,无人敢越雷池。为什么这家粮铺竟敢以身试法?这仅仅是一家粮铺的孤立行为吗?而对这种明目张胆的不法之举,有司为何不予制裁?宗泽暗想,此必是事出有因。
回到签押房,他正要命人招呼司户参军宿向荣来问话,宿向荣已经不传自到。
原来关于近日的市场动态,有司并非未加关注。两天前宿向荣便察觉粮价有不正常上涨迹象,并影响到了其他商品的价格。宿向荣曾欲对几家涨价粮铺进行处罚,但没能处罚得动。因为商家解释说,他们并未超过官府限定的经营利润。粮价骤涨乃因货源紧缺所致,进价高了售价自然就得提高。而且涨价者并非是他们一家两家,城里的很多粮铺都有这个情况。
宿向荣处事比较谨慎,听得这般说法,便未贸然处置,正要派员再查,不料就发生了榆林巷的骚乱。他自觉这场骚乱与自己的奉职不力有关,就赶紧主动向宗泽检讨来了。
“粮价骤涨是因货源紧缺所致,那么货源紧缺又因何故?”听了宿向荣的禀报,宗泽面色沉郁地皱眉问道,“汴京水陆交通四通八达,自金军撤去后,与各地的商贸往来早已恢复,这一向的状况不是都很正常吗,如何货源便突然紧张起来?”
对此,宿向荣的回答是,据商家称,是因为近来汴京周边贼寇活动猖獗,进京商旅屡遭劫掠之故。
“哦?竟有此事?此况属实吗?”
“商家都是这般说。属下倒也在坊间听到过此类传言,不过知之不详。”
“这么说来,他们涨价涨得是有根据了?”
“这……这还不好说,有待进一步查证。”
“你要尽快查。”宗泽沉吟有顷,对宿向荣指示,在未摸清有关情况之前,没有轻率触动商家,这种谨慎做法是对的。但是调查工作要抓紧,调查层面要深入,调查范围要扩大,调查结果要随时上报,以为官方制定对策提供依据。
宿向荣连称明白。回到司户官署,他便立即召集属下吏员,按照宗泽的吩咐,将任务一一分派了下去。
宿向荣前脚走,闾勍后脚就进了门。他也是赶着来向宗泽汇报有关情况的。他所汇报的,正是宗泽急欲了解的关于贼寇打劫商旅之事。
据闾勍说,近来确实是在京郊连续发生了几起进京货商遭劫事件。昨日下午,又有一个粮商的车队在城西牛家泊一带被劫。由于目下乡间匪患丛生,拦路抢劫现象普遍,劫案又不是出在城里,闾勍起初对此也未以为意。但随着这种事接二连三地发生于京郊,还是引起了他的警觉。于是他就命人对劫匪的来路进行了探查。
“查出是什么人干的了吗?”
“据刚刚接到的回报称,多数劫案乃老佛崖姚三保部所为。此外,盘踞在城西的尚文炳等流寇也有份。”
“嗯,能找到祸根就好,这事你办得及时。”宗泽赞许地点点头。踱步考虑片刻,他对闾勍作了两点指示。一、以留守司名义致函姚三保、尚文炳等部,饬令他们遵守国家法度,维护社稷安宁,停止劫商活动。二、组织厢兵乡勇,并抽调部分禁军,协同组成临时护商队,在各主要商道上流动巡查,为往来汴京的商旅保驾护航。
闾勍领命,当日便向姚三保等发出了函件。组建护商队的事,亦于日内即开始着手筹备。
至此,导致榆林巷骚乱的来龙去脉似乎已经捋清,解决问题的措施亦已布置停当。然而宗泽却仍然感到不踏实。因为最起码,在他的心里还存在两大疑问。
疑问之一是,有若干商旅遭到了匪寇的抢劫固然不假,但那些山匪土寇毕竟不同于铁壁合围的金军,就其能量而言,只能作案于个别地段,焉能广泛地影响到汴京与外埠的通商?疑问之二是,京郊劫案频发乃近日之事,就算是会对汴京市场造成一定影响,也应有个渐次波及的过程。如何那边刚有风吹草动,这边紧接着便波翻浪涌了?两者衔接得是不是也太紧凑了?
这两个疑问给宗泽带来的预感是,事情恐不似表面看来那么简单,解决起来怕也不会那么顺利。
果然,这个预感很快便被验证。时隔一日,宿向荣报称,汴京物价眼下确呈全面回升趋势,而且越是大商家,回升幅度越大。诸商家众口一词,俱言此举系因水涨船高之故。至于进货渠道及库存现状等情况,各商家则皆不吐实情,欲摸清底细颇为困难。周边地区生活物资的价格正在调查中,但因人力有限,全面掌握数据尚需时日。
从闾勍那边反馈回来的情况则是,姚三保、尚文炳等杆子接到留守司的致函后,倒是都很快给予了回复,且都对打劫行为满口认账。但其态度却皆十分恶劣。他们在回信中都声称,我等树帜抗金,也是需要粮饷的。如果宗留守能给我等发饷供粮,自然省得我等费事。如其不然,我等便只能自行筹措。而采用何种方式筹措,就不劳宗留守指点了。
更糟糕的是,对姚三保等杆子无视留守司劝诫的消息,宗泽原是有令禁止外传的,可不知怎的,这个消息却偏偏很快便广为人知了。这就更使抬高物价者振振有词。一些本来未敢轻动的商铺,这时亦闻风而动起来。
这事来头不善,不能排除其背后另有隐情,宗泽暗自揣度。自从草关镇事件陷入泥沼,他便隐约有一种感觉:似乎是有个隐形的对手,在暗中与他进行着较量。往前联想到初到汴京之夜的那场大火,往后联想到眼下这场异常风波,这种感觉便越加显著。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看来对这个问题是得好生思量一下了。其实由于草关镇事件至今真相不明,宗泽已在情报工作上有所措置。但因政务繁杂,在这方面显然还着力不够。他想下一步得抓紧发展一批可靠的线人,否则难免总是处于被动接招的下风口。
不过此非一时之功,眼下还得先集中考虑以有效手段尽快解决物价波动问题。不然,类似的骚乱难保不接踵而至,乃至引起连锁反应。那样一来所形成的结果,便是刚刚稳定下来的汴京秩序,重新陷入混乱,甚至会更难收拾。宗泽心想,假如真是有人在暗中作对,假如这一切皆是出自人为策划,那么对方这番手笔,可谓构架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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