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是在半夜里烧起来的。
汴京素来多火灾。在有宋以来的一百六十多年里,火德真君前来充当不速之客的次数相当频繁。例如真宗祥符八年,荣王宫起火,殃及库阁多处,大批钱帛书籍尽付一炬。仁宗天圣二年,一场大火将玉清昭应宫全部化为灰烬。仁宗明道元年,大火又在皇宫里发威,张牙舞爪地焚毁了八个大殿,其中包括仁宗的寝殿。神宗元丰八年,正在举行科考的开宝寺起火,考官、监考和考生多人罹难。徽宗重和元年,后宫起火,令五千余间楼台殿阁一天成灰。钦宗在位不到两年,却亦未能避免火神爷叨扰,尚书省的六部衙门曾一下子被烈焰吞噬了五部。至于发生在民间的大小火灾,那就更是数不胜数。
发生火灾的原因,一般来说无非是用火不慎。可是这会儿正值酷热难耐的盛夏午夜,按说是发生火灾可能性最小的时候。以往的记载也正是如此,历来的火灾以发生于冬季者为最多,春秋季次之,而在夏季里却很少发生。因此,虽然在汴京发生火灾不足为奇,但这一夜子时之后在开封府西侧玄帝庙附近燃起的这场大火,却端的是显得有点反常。更何况,这一天还不是个寻常日子。就在这天中午,龙图阁学士、新任汴京留守兼开封府尹宗泽,刚风尘仆仆地抵达汴京。
火势起得很快很猛,当望火楼上的值更人员发出警报时,半条巷子已被大火映红。幸得官府是早已让大火烧怕,设置的救火机制比较完备,即使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也还保持了相当的警觉。而且起火的地点距开封府很近,负责指挥救火的军巡总铺就设在衙前大街上。发现火情后,防火军带着桶梯斧叉等消防用具立即出动,总算是抢在火势蔓延之前,及时地扑灭了烈焰。然而饶是这样,业已在这片街区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宗泽闻报火警后,马上起床披衣去了前衙。得知亲兵队统领甘云已经派人出去察看,他便坐镇于大堂,等着听取情况禀报。直到得悉火势确已得到有效控制,并向军巡铺官员下达了查清起火原因做好善后事务的指示后,他才拖着困乏的身躯转回后衙。
此前,一路鞍马劳顿且又应付了半天就任仪式的宗泽,刚刚睡下还不到一个时辰,现在他依然是浑身倦意,但又是睡不着了。人上了年纪就是这样,如果不能一觉睡到头,再想重新入眠就很困难。于是他索性让人搬来一把藤椅和一张小桌,放到回廊上,又泡得一壶菊花茶来,打算先坐在这里养一会神再说。
说是静坐养神,其实能够保持沉静的只是外表,在内心里他根本沉静不了。因为此刻他的心事委实是太多,也太重。
宗泽,字汝霖,祖籍浙江婺州义乌。
他生得身量不高,却是志向远大,自幼便不甘碌碌于世,夙存报国垂名之愿。但因性格刚直,不善歌功颂德,屡屡不分场合地直陈时弊,科考之路极为不顺,直到元祐六年三十四岁时方登进士第。由于同样的原因,此后他的仕途亦颇坎坷,虽在为政期间清廉勤勉多有建树,却始终不得大用,沉浮起落三十余年,一直在州县之属的八九品职务上徘徊,大半生的时光就这么消磨了过去。后来由于对兴师动众修建劳民伤财的神霄宫态度消极,触怒了狂热崇尚道教的徽宗赵佶,被朝廷一纸敕令夺去乌纱,闲置于镇江家宅。这个时候的宗泽,已经是六十八岁。
一生未得鹏程展翼,到了风烛残年,还能有什么想头。他虽在心里极为不甘,面对着朝无明主世无伯乐的冷漠现实,却也不能不空怀着岁月蹉跎一事无成的浩叹,心灰意懒地结庐泉林,打算从此就以一个乡间村夫身份,与野花闲草为伴,默默地了却残生了。
然而世事难料命运无常,机遇这东西,真是求之不得得之不求。就在宗泽已死心塌地地在茅舍竹篱中颐养起天年来的时候,一个令其东山再起的重大政治机遇,主动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这个迟到的政治机遇的制造者,居然是宋朝昔日的灭辽盟友、现在的头号敌国女真金朝。
宣和七年十月,野心勃勃的金朝在灭辽之后,旋即与宋朝翻脸,兵分两路挥师南下,悍然启动了蓄谋已久的侵宋战争。腐朽透顶的宋朝在外交和军事方面均接连失利,金军以摧枯拉朽之势长驱直入。风流天子赵佶方寸大乱无力回天,在紧急关头慌忙禅位与太子赵桓。但是这个卑躬屈膝的措施并未能使前来“吊民伐罪”的金军止步,金东路军很快便耀武扬威地兵临汴京城下。
当时社稷存亡悬于一线,幸有太常寺少卿李纲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团结汴京军民同仇敌忾奋起抵抗,同时传檄各路兵马火速勤王云集京畿,方使摇摇欲坠的大宋王朝化险为夷。
靖康元年二月,金军在索取了巨额赔款后暂时撤离汴京,但其亡宋之心不死,天下远未太平。宋朝的北部疆土上依然战事频仍,大量的州县还在不断地被金军攻占。国衰思良相,国危思良将,当此亟须用人之际,朝廷不得不重新起用了许多已被罢黜的官员,以应付一派狼藉的窘迫政局。年近古稀且赋闲已久的宗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又被人想了起来。
经中丞陈过庭等推荐,宗泽被列入了可用之人名单。当时朝廷正急于与金朝议和,而官员们皆视使金为畏途,所以宗泽起先被拟派的职差,乃是去充当与金人谈判的和议使。但随即有人提出,他这个人性格太刚,不谙周旋,不懂变通,让他去与金人谈判,恐怕只会谈崩。于是经宰执大臣合计,改命宗泽出知磁州。磁州地处抗金前哨,正需宗泽这样的硬汉去镇守。
接到朝廷的诏令后,宗泽起初的反应比较漠然,甚至对接不接受这个任命还有点犹豫。这对当时的宗泽来说也确实是个问题。因为,一方面,人到了他这种年纪,已经将许多事情看得很淡,能不能再弄个官当,已经无所谓了。再说这属于临危受命,在这时出去当官,风险和责任都不小,政务亦必十分繁重,那日子将远不如隐居田园过得安逸。一个业已土埋半截的老者,托病不接受任命,朝廷也不会拿他怎么样。既然如此,他又何苦再去找这份罪受。但是另一方面,这毕竟是个使他重新步入政界的机会,而且是此生的最后机会。乱世出英豪,越是临危受命,越能有所作为,在汴京保卫战中名声大震的李纲即为先例。抓住这个机会,平生抱负或许有望实现一二,而放弃了这个机会,也便只能这样寂寥地度过此生了。
他不能不扪心自问,如若放弃此机,究竟悔也不悔。
况且,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目睹山河破碎黎民涂炭,作为一个素谓以天下为己任者,倘实在是报国无门也罢,但既蒙朝廷召唤,若再推诿不就,能够心安理得吗?
两种念头交相闪现,最终还是在有生之年拼将老命再去轰轰烈烈干他一场的想法占了上风。而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宗泽便蓦然产生了一种天高地阔困鸟出笼之感。这时他才意识到,重新出山的热望,虽然在他的心底冰封已久,却始终未曾熄灭,其实他是在时时刻刻期待着这一天的。否则很难解释,在漫长的赋闲岁月里,他所孜孜钻研的,为什么依然是国政兵法,而非隐士们所热衷的琴棋书画。他的一时消沉之念,只不过是出于因长期遭受冷落荒废大好年华而产生的一种本能怨叹。这时,这股怨叹很快便转化成了鞭策他暮年奋起的强劲动力。
枯木逢春,往日的雄心壮志重又升起,使得宗泽从里到外焕然一新,仿佛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岁。当时太原已经陷落,国势再度濒危,被委去两河任职的官员,多数皆托故不就。而宗泽则仅带从卒十余骑,昼夜兼程而往。
到了磁州后,他即以只争朝夕的劲头整顿秩序招募义勇,维修城橹打造战械,在很短的时间里,便将这座周长仅八余里的小城,收拾成了一个防卫严密的战斗堡垒。金军攻破真定欲南取庆源之前,恐宋军袭其后路,出兵五千人马企图先拿下磁州,不料碰了个头破血流。战报传到汴京,受到朝廷嘉许,钦宗赵桓就又给宗泽增加了一个头衔,叫作“河北义兵都总管”。
但是这种局部的小胜并不能扭转全局的劣势,英雄伟业也并非仅凭某个人的过人才干便可铸就。在随后的日子里,宗泽的建功之途便又开始步履维艰。彼时是靖康元年初冬,金朝再次大举伐宋的战事已经进行了近三个月,宗望、宗翰两路大军均已逼近黄河,国势之危较之去冬更为严重。适逢奉旨出使金营的康王赵构滞留磁州,有诏任命赵构为河北兵马大元帅,中山知府陈遘为元帅,相州知州汪伯彦和磁州知州宗泽为副元帅,任务是火速调集河北兵马入卫。
宗泽受命,不敢怠慢,即请求赵构号令诸军驰援汴京。然赵构却在汪伯彦的建议下,决定避敌于大名府,只让宗泽自提本部兵马去进击李固渡。宗泽力辩未果,只好孤军南下,经浴血苦战,破敌寨三十余座,夺回了枢纽重镇李固渡。这个胜利虽说不小,但因兵力不足,无法扩大战果,对于解救汴京,却只是杯水车薪。
由于各地援军迟迟不至,此时汴京已被金军攻破。宗泽得悉噩耗,率部到达大名府后,又力劝赵构紧急聚集勤王兵马前往救驾,但赵构却仍是只遣其一部分兵马出征,自己却要率主力避往东平。宗泽无奈,只得再自提孤旅进军开德。
这一次他打得更艰苦,也更漂亮。在开德,他与金军的精锐部队连续作战十三回,皆捷,打出了响当当的“宗爷爷”的威名。但可惜终因势孤兵寡独木难支,最后,依然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徽宗二帝凄惶北狩,中原大地改颜易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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