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木男因为醉酒一夜未醒,起床时才发现天早就亮了,萧苦女出门下地干活去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是要迟到了,也肯定会被小工头潘二狗咒骂了,说不定还要扣他一天的工钱。匆匆忙忙往工地赶的路上,又听到了半山寺的钟声,他的心里便又恢复了一种平静安宁的感觉。到了工地上,柳木男果然被小工头潘二狗没头没脑的狠狠地咒骂:“你就是一个木头男人,一个假男人,你一辈子都不会有儿子……”柳木男的心里忽地生出一股怒气,他想着要将手里的瓦刀劈向潘二狗,却还是忍住了。随后满脸嘲讽地望着小工头潘二狗,他决定以牙还牙,柳木男想:“你既然用最难听的来侮辱我,我就要用最难听的来撕你的脸。”冲突在转念之间就暴发了,一眨眼的瞬间,一场事故便发生了,一切来得是那么突然。柳木男从五层楼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是飞了起来。那一瞬间,他眯起眼睛最后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太阳,心里想着:“一切都结束了。再也不见了,苦女,你其实并不知道我内心的纠结。从今往后,你不用再担心我了,不用再愁眉苦脸地告诉我,说你的眼皮老是在跳了。”他还想告诉萧苦女说:“你是一个好女人,也是我这一辈子最觉得对不起的女人。我们不应该在一起,和你结婚后,你让我感到了自己的无能和羞愧,我的内心里变得越来越沉重,沉重的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忘了我吧,再也不见了。”柳木男想对柳草姑说:“你是一个好妻子,一个好妈妈,也是一个好姐姐。你总是比我想得要多,总是让我觉得我这个男人也远远地不如你,总是让我觉得欠了你的。不仅这一辈子是欠了你的,似乎上一辈子也是欠了你的,你总是让我在你的面前抬不起头来。不知道是因为你管得太多了?还是因为我太不争气了?你让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窝窝囊囊的男人,一个没有一点出息的男人,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我在你的面前只有自卑,除了自卑还是自卑。草姑姐对不起你了,我们再也不见了。”在柳木男的眼里,何种夫就是一头牛,似乎有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也幸亏有他这头牛,两家人才能依赖着几亩山地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两个女人才能少吃一些苦,少受一点累。他想对何种夫说:“你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以后,她们就拜托你照顾了。对不起,我只能当个逃兵了。我要走了,再也不见了。”他的眼前仿佛像电视剧中的画面一样,闪过了萧苦女忙碌的影子,闪过了柳草姑牵着孩子的影子,闪过了何种夫跟在那头老水牛身后的影子,然后便觉得全身轻松得像一根羽毛一般飘了起来。那一刻,他没有一点恐惧之感,在将要触地的一刹那,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着,轻松地闭上了眼睛。柳木男又看到很久不见的老和尚了,老和尚满身都闪耀着金光。他的弟子已经为他镀上了金身,他已成为远近乡邻们跪拜的“肉身菩萨”。老和尚还是以前见到过的模样,还是那样地慈祥,依旧满面微笑的望着他:“阿弥陀佛,我佛慈悲。”老和尚又闭上了那一只能看得见的眼睛,口中不停地念着:“心非心,物非物,心高于物。心是心,物是物,心物合一,心物是一。”柳木男跪倒在地上,虔诚地听着老和尚如往日那样地和他说着话。老和尚虽然闭着眼睛,但内心却像明镜一般,说的每一句话都蕴藏着深奥的哲理。只不过老和尚说的那些话他是无法能记住的,也没有办法都听的懂的。他只能不停地点着头,表示自己一直在听,却始终是似懂非懂的。老和尚也知道他听不懂自己说的东西,说着说着便停了下来,慈祥地望着陷入迷惘的他,似乎在等待着他的悔悟,又似乎要告诉他更多的人生哲理。他望着满面慈悲的老和尚喃喃自语道:“我不是要逃避自己的责任,也做不到心无牵挂地离开她们。这样地离开了她们,我真的是放心不下她们的。但我又从来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一个好丈夫?又该如何做一个好男人?我更不知道应该怎样对待那样的生活?我
一直都是活在痛苦之中,是心里的那种痛苦。”老和尚依旧慈祥地望着他劝诫道:“阿弥陀佛,人生本是一场修行,无论你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苦也罢,甘也罢,悲也罢,乐也罢,长也罢,短也罢,都只是一场修行。所以,生活即是修行,修行即是生活。既然它们都是人生必经的修行,就要做到一切随缘,事了心了,心了事了。只要你一念放下,世间便是万般皆自然了。”他想再问一些什么,还没等他开口,老和尚已飘然而去。看着老和尚如腾云驾雾一般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他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事。他还记的在寺中,给老和尚烧水的时候,自己和老和尚的对话。他问老和尚:“你是菩萨吗?”老和尚微笑着说:“我是菩萨的弟子。”他又问老和尚:“什么人可以成为菩萨的弟子呢?”老和尚慈祥地说:“人人都可以成为菩萨的弟子。”他又不解地说:“那,什么又是弟子呢?”老和尚解释说:“弟子也是修行,弟子就是修行的人。只要心有善愿,即可算佛门弟子。”老和尚的身影彻底地消失了,柳木男忽然感觉浑身疼痛的无法动弹,他想喊叫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我这是在哪里?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遇见他们,为什么会遇见了老和尚?”他的头也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发现全身都瘫软在地上,使不上一点力气,手脚也是僵硬的无法动弹。朦朦胧胧中,柳木男看见爹又出现在他的面前。爹满面怒容地望着他:“你不该来这里的,你也没有资格来这里。你这个逆子,我走的时候跟你说过的那些话,你都忘记了吧?我们北山的老柳家就这样绝后了吗?你让我在地下也不得安宁,让我无脸见祖宗啊。”柳木男“呯”的一声跪到了地上,眼睛里满是泪水地痛哭起来:“爹,我对不起您,对不起祖宗。我愿意接受家法,我愿意为您老人家当牛做马。”爹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我不是要你给我当牛做马,只要你做一个男人,能为柳家延续香火的男人。你要记住了,我再说一次,你要做一个男人,你不能让我们老柳家从此断了后。记住了吗?一定要记住,你还不能来这里,你给我赶紧滚回去!滚!”柳木男张开嘴想要解释什么,爹却忽然也不见了身影,他惶恐四顾,黑暗中空无一人。他本能地向着黑暗中伸出手去,他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抓不到。他在黑暗中拼命地挣扎,再一次徒劳地伸出手去,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周围却仍然是一无所有的虚空。他在绝望之中想起了和自己不离不弃的苦女,他大声向着周围喊叫着:“苦女,我不要走,我不能走!快来帮帮我,帮帮我,我不要走。我不能走,爹也不让我走!帮帮我!帮帮我!”苦女走过来,看了他一眼,却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又想起了柳草姑,心有不甘地大声地向着虚空喊叫着:“草姑,我不要走,爹不让我走,我不能走。你帮帮我,你是我姐,你是我亲姐,爹也总是说,只有你能帮我,快,快,快伸出你的手来拉住我,帮帮我……”柳草姑走过来,却白了他一眼,转身也离开了。他想起了何种夫,何种夫走过来了,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他不喜欢何种夫眼神中那种轻蔑的眼光,他也不想要何种夫帮忙。他心里充满了委屈地望着何种夫,却不愿意求他,他装着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说:“我要走了,我走了以后,只有你能帮我照顾好她们了。”柳木男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与绝望的恐惧中,他忽地又想起了老和尚在世时,曾经和自己说过的一段话。他当时并不理解老和尚话里包含的深意,所以,事过境迁似乎早已忘记了。现在,他却忽然又清晰地想起来了,老和尚说:“自救之,人可救之。”那一天,柳木男和几个乡邻跟着老爹一起上山给老和尚种红薯,他留在寺里帮老和尚烧水做饭。一对经常到山寺来进香的中年夫妻,在大殿里上了香,虔诚地跪地长拜,一次又一次祈祷之后,又满面笑意地与老和尚拱手作别。柳木男好奇地看着他们悻
悻离去的背影,心中满是疑惑。这对中年夫妻打扮入时,应该是个富裕人家,每次来烧香拜佛,都会带着很多的供品,看得出来是诚心诚意的。柳木男听到了他们的祷告,这对中年夫妻已先后生育了六个女儿。他们想要一个儿子,却总是不能如愿。所以每一次到寺里来烧香拜佛,都是为了同一件事,祈祷能有一个儿子。柳木男不解地问老和尚:“他们不是有女儿了吗?而且还有六个女儿了,为什么还要祈祷?为什么一定要生儿子。女儿和儿子有区别吗?菩萨是不是真的会对来祈祷的人有求必应?我看他们来祈祷好多次了,他们还是来祈祷,他们会有一个儿子吗?”老和尚闭目良久之后,终于又睁开了眼睛,他的那只瞎了的眼睛,外人是看不出来的,因为那只眼睛依然像一只深不可测的老井,荡漾着智慧的光。而另一只眼睛则凝聚着一种神奇的力量,似乎能穿透世间万物那般,让人看上去便心生敬畏。老和尚慈祥地看着他说:“苦海无边,只可自渡。自救者天救之,自助者天助之,自弃者天也弃之。何为乎?苦从欲生,因欲生忧,因忧生怖。知足者有福,不知足者则招祸也。自悟自新便是自救,劝导别人从善如流便是救人。阿弥陀佛。”柳木男想起老和尚的话,一种求生的本能让他渐渐清醒过来了,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个自由落体一样,从黑暗的空中不断地向下坠落,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终于让他喊出了心里的疑问:“我在哪里?啊,啊,啊……”柳木男终于睁开了眼睛,周围是一片模糊的白色的世界。他想这就是天堂了吧。直到看清了坐在他身边的萧苦女,他才知道自己并没有离开人世。他努力地回忆醒来之前的一切,却发现头痛欲裂,只得再次闭上了眼睛。他想和萧苦女打声招呼,但嘴巴只是动了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来。“医生,医生,医生!”他听见了萧苦女的声音,这才想明白了,自己这是在医院里。“医生,医生,医生,他好像醒过来了!”萧苦女发现他的眼睛在动,嘴巴也在动,知道他终于醒过来了。萧苦女回头看了看他,随后起身冲他笑着,笑得很兴奋,笑得也很苦涩。她一边离开病房跑出去找医生,一边嘴里不停地喊着:“医生,医生,他醒过来了,他醒过来了……”声音里透着一种意外,也透着一种惊喜。一阵匆匆的坚实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萧苦女跟在后面的脚步声紧张而忙乱,那脚步声一直到了他的床前,才轻轻地停了下来。柳木男迷迷糊糊中感觉到,那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白大褂凝视着躺在病床上的柳木男,又看了看放在病床边柜子上的监护仪,脸上露出了笑意。“醒了吗?”穿白大褂的男人很平静地询问的声音,好像在问萧苦女,又好像在问柳木男。柳木男的嘴角动了动,白大褂看出了他的努力:“你不需要说话。我知道你醒了,你没事了,不要担心自己,你没有生命危险了。你很幸运,只是有几处骨折,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放宽心地躺着休养。你的身体状况还有些虚弱,还需要静养。千万不要伤神,千万不要乱动。”白大褂在确定了监护仪显示的状况后安慰着他,柳木男觉得自己身上的痛好了很多,没有那么剧烈了。他想试着动一下,但仍然动不了。于是,他闭着眼睛开始努力回忆自己摔下来的那一刹那,他想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五层楼高的脚手架上飞起来。他尽力摒弃着杂乱地挤进自己头脑中的各种声音和影像,终于一点一点地想清楚了那一天发生的一些事情。(下期预告:第章肉体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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