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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轻轻揭过的岁月(第2页)

至于沉微真人为何会突然点名金睛子,其实也只是出于好奇。她的好奇早在几年前无妄真人在招新会上果断将金睛子收为真传弟子时就已经萌芽。这些年来沉微真人一直都在考虑收徒的事,但因为听说资质好的弟子都很难教,一直在犹豫应该收个天赋型的徒弟还是勤奋型的徒弟。她希望能通过金睛子了解那种天赋型的弟子是什么样子。

金睛子在当时以资质好在同辈中闻名。正是因为资质,当年她才会在招新会上被无妄真人一眼相中。据当时在场的朝谕回忆,事情是这样的:十五岁的金睛子,一身简朴的灰袍,把几块载有自己作品的玉简码到负责招新的修士的面前。年轻的招新修士越看越呆,最后竟和所有招新修士讨论起来这是不是金睛子找人代笔的。大家说法不一,争执不下,被朋友拉过来凑热闹的朝谕就随手给师父发了条传讯符说明情况,没想到师父过来后朝谕就多了个让他压力山大的师妹。金睛子在上格外早熟,因为这个她曾获得很多机缘,但也正因为这个,她担负了格外沉重的压力。这种压力一直伴随了她百来年。

金睛子当时不知道这些。她在沉微真人失望的评论中讪讪坐下后一直暗觉尴尬。也许她确实应该了解一些别的东西,比如鲲鹏碰。

开春后金睛子开始学炼丹。教授炼丹入门的是一位中年样貌的筑基后期前辈。修为不到金丹期不好称呼为“真人”,大家便称呼他的雅号“璞玉居士”。璞玉居士的修炼资质很普通,但炼丹极有天赋,包揽了炼丹的很多教学工作,在长生丹药协会里也有职位。他也听说过金睛子,不过对她颇为不屑。“哼,这位所谓的真传弟子,”他常常边盯着金睛子困惑不解的神色边嘟囔,“不过是眼睛颜色不一样,直接进了上院,没经历过外面的风吹雨打,一点都没有学炼丹的精神。”“上院”和“下院”是为了方便管理弟子而设立的单位,上院中都是真传弟子,下院中都是没有师承的外门弟子。璞玉居士自己不是真传弟子,因此对真传弟子多是这样的态度。

金睛子对炼丹并无特殊天赋,学习的过程中疑惑很多。尽管璞玉居士的偏见让她心里窝火,但她还是常去请教他,语气态度十分恭敬,不流露一点点不快。毕竟她是来向璞玉居士学习的,璞玉居士教他们炼丹,拿门派的补贴,再怎么讨厌真传弟子也还得好好教他们。

金睛子的恭敬让璞玉居士也觉得无趣,没两天就把火力转移到了另一个真传弟子身上。那另一个真传弟子,刘缜,属于未晞峰一脉,当时是炼气期大圆满的修为。他年岁比金睛子略长,面对璞玉居士的冷嘲热讽却不如金睛子坐得住,时不时顶两句嘴。两人唇枪舌剑,有来有往,金睛子那边总算清净了,就算偷偷和邻座讲两句小话,忙着和刘缜交锋的璞玉居士都懒得管她。

邻座燕除夕和金睛子年龄相仿,是凌意文宗的外门弟子。燕除夕在开课的第一天就凑到金睛子那边:“哎哎,我知道你。金睛子师姐!那个一进文宗就被收为真传的天才!”金睛子露出礼貌的微笑:“鄙号闻于道友贵耳,实属在下荣幸。”“哎呀,师姐不愧是真传弟子,讲话都这么文绉绉的啊!”燕除夕笑道。

她并不掩饰刻意交好金睛子的意图,金睛子对此倒也不反感。燕除夕是凡人出身,修炼、资源、人脉,都需要她自己去努力。无论如何,能交到第一个同龄朋友,金睛子还是很开心的。

晚上金睛子去新书阁做任务。凌意文宗内有大大小小三十来个书阁,藏书总量甚巨。这个新建的书阁是辟来专门存放门人的作品的。凌意文宗建派万年,门人所著的书册浩如烟海,之前那个书阁存放压力很大,这次干脆又新建了一个。

这个新建书阁名为文潮阁,坐落在叹江畔的浮空岛上。浮空岛是悬浮于空中的岛状土地,文宗内有很多,书阁建于其上,既节省地面空间又有防潮效果。因为刚刚建好,这里的书尚未完全归类上架,这就意味着值守弟子要在管理日常借阅秩序之外去做上架的工作。

好在金睛子不是这里唯一的值守弟子。她和另两个外门弟子共同负责书阁三楼。那两位同门一个叫林清晓一个叫范寻道,都是筑基初期。按照书阁的规定,三位值守弟子应有一位留在本层总台,一位巡走书阁处理日常工作,另一位理书上架,因为理书上架的工作过于繁重而留驻总台又过于清闲,是以三人每天应交换职位以示公平。金睛子第一天为了找文潮阁的位置而耽搁了,到了三楼,林清晓已经坐在总台,范寻道也已经去帮读者找书。金睛子看了林清晓几眼,希望她能说些什么。林清晓也抬眼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低头又去看手里的书册,边看边傻笑。金睛子收回目光,走向书阁的最后方理书上架。

这里的书架都有十二层,高及天花板。书架与书架之间铺有窄长的地毯,蓝色的地毯上织有暗纹。金睛子快速穿行于书架侧,窗外沉金色的夕照穿过行行书架一格格打在她暗金色的瞳孔上,使她微微眯起了双眼。若是要拿最上层的书该怎么办呢?她突然想到。莫非要御剑吗?

后半部分的书架大多空置,待上架的书籍不见踪影。金睛子再次掏出那份不久前拿到的长长的工作事项说明,才发现这些书籍都放在特殊的空间法宝中。那是一个造型古拙的木箱,内放两摞书。然而这两摞书取之不尽,直到月余后,金睛子才如释重负地见到那刻有法阵的箱底。

这月余间金睛子与同事的两位道友少有交谈。林清晓一天到晚不是看书就是忙着和四海八荒的朋友发传讯符聊天,根本懒得理会别人。范寻道似乎性格本就沉静,见到金睛子,也只是礼貌地称一句“金睛子师妹”。第一天的工作结束时,金睛子和范寻道意欲与林清晓商量以后的换班顺序,然而林清晓并不愿意做麻烦的工作,恹恹地反对换班,最后干脆装作听不见。金睛子呢,其实也不以繁重事务为累,平静接受了现状。只有范寻道觉得让师妹成天理书不好意思,常与金睛子交换工作。

师兄师妹师姐师弟的称呼本来仅限于同一个师父的徒弟之间,后来为了表示亲密友好,应用范围发展到了同门之间。

虽然劳累,理书上架对金睛子而言却是饶有趣味的。这些同门的作品以派系、师承和时间为序编号,并按编号放置。当理书的进程逐渐趋后,金睛子可以看到一些熟悉的名字。

凌意文宗有独立的出版机构,筛稿颇为严格,不过作为门派福利的一部分,所有门派弟子的第一本成书作品都会被无条件出版。金睛子有幸翻找到了朝谕的第一本小说,题为《地沟龙抓抓见闻录》,为朝谕十五岁时所写。相较于大多数同门的处女作而言,此书奇厚无比,以充满惊叹和语意重复的长段落描写叙述了地沟龙抓抓从妖修大陆归灵横渡泫姝海来到长生途中的所见所闻。为了强调地沟龙的视角,朝谕还增加了大量无意义的象声词以模拟地沟龙的叫声。文中时常出现整页的“库鲁鲁,扎扎扎——”“扎,扎扎,库鲁扎!”之类的地沟龙对话。金睛子在工作期间忙里偷闲地看完了,时常需要边看边忍笑。然而当她数天后翻到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时,她又笑不出来了。

金睛子十一岁写的第一本小说,名为《残剑记》,讲述了一位公主和一位江湖诗人的爱情故事。金睛子的第一本小说深受凡间折子戏影响,毕竟她长于闺阁,除了诗词歌赋,接触最多的体裁就是折子戏。十一岁的金睛子既不想遵循折子戏的套路又总是无意识地拐上折子戏的套路,于是就把折子戏中常见的信物——扇子、手绢、珠宝等——换成了一把莫名其妙的残剑,又因为编不出残剑的来历,非常随便地说是路上捡来的。除感情线外,书中还穿插了多条支线,比如朝堂的局势,公主的成长,诗人的身世等等。格局还算恢弘,可惜年仅十一岁的金睛子无法驾驭,把每个情节都处理得像是没写完。师父曾建议她抽空把这本书再改改,可无法面对当年种种幼稚想法的金睛子连看都不想多看它一眼,何谈修改呢?

与《残剑记》重逢后的第三天,金睛子终于清空了这个她一度怀疑永远也无法清空的书箱。理书上架的工作完成,金睛子转而和范寻道一起管理书阁的日常事务。文潮阁的借阅量随着理书上架工作的完成正在持续攀升,金睛子的及时帮助让范寻道松了口气。

书阁的工作,因为不算繁重,所以报酬也很一般。但金睛子不在意报酬,她选择来书阁任职是为了能接触到更多书籍。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文修之道,大部分文修都会把写作作为修炼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对待阅读的态度却只能说是不温不火。在这一点上,金睛子没有落入窠臼,而是相当重视阅读。长生的当代泥沙俱下,源典被过度解读,古典又遭到大众的漠视,但金睛子没有受这种种因素的影响,只是博杂地阅读所有她认为自己应该读一读的书。一种被广为接受的观点是,文修在修炼的早期阶段应该只读被公认为优秀的作品,以免被不好的作品影响,然而事实证明好书自然会发光,年轻修士们的判断能力也往往比前辈们想象的要强很多。在阅读的总量达到一定水平的时候,金睛子已经可以明白地判断出一本书哪些方面值得借鉴,哪些应该批驳,而她也确实把自己得出的结论运用到了自己的创作中。

如今的金睛子依然像十一岁时一样把写作当成生活的常态。她不常有写散文的灵感,对小时候熟习的诗词歌赋也说不上多么热爱,不过一直都很喜欢写长篇小说。长篇小说是多美的!情节与逻辑如鱼骨一般清晰紧密,富有建筑的美感;语言既可以如锦缎般千变万化流光溢彩,也可以像棉布一样舒适简约,表达方式极其细微的不同就已经暗示了作者的旨意;人物看似微末实则庞大,每个人物内在的矛盾与其他人物、外界事件相作用形成把人物本身一并裹挟的浪潮与旋涡;而神秘的主旨已然体现在了每一个起承转合的关口中,那暧昧不清的传达让每一个读者都以为听到了自己期待听到的那个声音……各位读者若听我细说完长篇小说的种种优美之处,想必早已忘了本书的前几章都讲了些什么。因此我暂且打住,好让你们在本小说剩下的篇幅中继续亲身体验作者对长篇小说的热爱。

尽管长篇小说有种种优美之处,但这并不是金睛子写小说的初衷。她写《残剑记》是出于新奇,此后的几本小说则完全是她对现实的私自修改。比如金睛子从十三岁写到十四岁的那本《落暮》,讲的是一个丞相见证国家走向毁灭的过程。其中那个足智多谋又才华横溢并在国家灭亡后带着全家过上隐居生活的丞相像极了金睛子那死在宫中的父亲,而那个暴戾、自私、愚蠢的皇帝又怎么看怎么像夺走了李百闻的太子之位又抄斩金睛子全家的那位皇帝。金睛子在小说中扭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变局,又将自己心中大大小小的私欲巧妙地放置在小说各处,是这些肤浅的复仇的快感在日后渐渐引她走入了真正的小说世界。

在金睛子的故事中,我们将多次提到她不同阶段所写的不同小说。这不仅是因为她的几部关键作品最终会出乎意料地成为推动情节的关键,更因为写作是金睛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她的写作串联了她几经波折的心路历程,而没有在小说中对自己反复的省察和观照,金睛子就不成其为金睛子。

让我们把话题转回金睛子的一天。

午夜时分,书阁的工作结束,金睛子就会御剑回到秋声殿。凌意文宗的午夜既不沉寂也不喧哗,是恬静安然的一片。夜风的轻啸中,头顶是溶溶的星光月色,南方是泛着水光的叹江,北方是群山鱼脊般游跃的轮廓。下方的建筑和道路旁晕染了一些灯光,刚好不会灼伤这沉沉夜色。而金睛子会在翠微峰上一盏浅蓝的气灯边降落,那气灯是师娘担心她和朝谕这拎不清的两个半夜找不回秋声殿而特意安放在崖口的。

崖口有专用的着陆平台,落地后直走就是秋声殿的前广场。广场由平整的白石铺就,向右绕过胖美人影壁便是金睛子的小室。

她睡一个半时辰。因为白天一有空就入定修炼弥补睡眠的缘故,金睛子虽疲乏但不至于累。寅正时分她到殿后广场见师父。师父如今主要向她传授剑法和文法,普通术法主要依靠金睛子自学,不过有了疑问可以在练完剑后请教师父。一个半时辰后金睛子出发去学宫听道。

生活节奏紧张而有条不紊。这一句描述可以轻轻揭过金睛子后来的四五十年。然而一个发生在金睛子七十七岁时的重大事件却不得不着重一提。那就是百届伤春大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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