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恨极了自己,恨极了自己的身不由己,甄嬛也好,皇后也好,自己从来都只是她们手上予取予求的一枚棋子。
她,从不曾真正拥有过自己。
她这样恨,不觉狠狠咬住了下唇,才能迫住心口汹涌的无助与痛恨。甄珩从未见过她如此凄厉的神色,心下又惊又痛,不觉道:“宫墙相隔,断了你的梦的人不是别人,是我。所以你无需迁怒别人,更不必迁怒我爱妻幼子!茜桃与致宁又做错了什么!”
陵容的神色似被风雪冰冻,有凄清的寒意,“你以为我不想恨?我一直想恨你,恨你为何要找一个与我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让我以为你对我尚有余情!恨你编了一个梦给我又亲自打得粉碎!我多想恨你,可是我恨不起来!我只能恨你身边最亲的女子,薛氏存在一日,我便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笑话!明明先遇见你的那个人是我!是我!为什么是她与你共效于飞,白头到老!我为了你不愿生下皇上的子嗣,多年来一直用香料避孕,为什么她就能生下你的孩子,拥有你的骨肉!为什么人人要我对你断了心意,你却不能对薛氏和你们的孩子断了心意!你流放之后,皇后早已认定甄氏一族不会东山再起,她笃定得很。我却想知道,你流放了四年,到底有没有忘记薛氏和致宁。所以我特意派人去告诉你他们的死讯,只要你忍得下心肠,我可以即刻想法子让你不必再受流放苦役。可是你竟然为了那个女人疯了!她死了那么多年你还念念不忘!我恨!我恨!为什么薛茜桃什么都有,甄嬛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我好恨!”陵容的情绪似喷薄而出的焰火,热泪滚滚泼洒。她整个人抖得厉害,伸手抓起剪子用力一扎,雪白的布匹上豁然出现一个极大的裂口。布帛撕裂的声音格外刺耳,一幅即将完工的鸳鸯艳桃图就此毁去。
也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她目睹甄嬛失去第一个孩子后的伤心欲绝,她在快意中生了一丝怜悯,风光如她,也有这样心痛落魄的时候,只是,那是自己占尽荣宠的时候,她顾不上,也晓得已不能回头。
更,当听闻他为了与自己容貌相似的顾佳仪而要与发妻离异,她忽然心软痛悔了,甄嬛是他的妹妹,她害甄嬛失去的,不只是甄嬛的孩子,也是他未出世的外甥。她,怎可如此害他的亲妹妹!那一夜,无人知道,她是怎样默默饮泣,泪,湿尽罗衫。
只是当那么多的泪流尽之后,独自立于茫茫大雪之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陷阱中自欺欺人的一个,是世间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白白陪衬出良辰美景,如花美眷。燕双飞的春日永远只是旁人,而自己,只能是潇潇落花,独立寒雪。
薛茜桃与甄嬛的幸福笑颜与显赫家世那么耀眼地照亮了她的自卑与虚空,叫她无处可躲。
没有泪的心可以如此空洞而坚硬,她忽然明白了皇后,也明白了自己。
所以当下令命人将得了疟疾的病鼠放入牢中咬啮中薛茜桃与他的幼子时,她心中唯有可以报得宿仇的热烈期盼与痛快。
可他并不明白,这种痛快,实在是因为自己太在意他。
娇妻幼子的音容笑貌恍若还在眼前。甄珩心底绞痛,脑中似焚着无数烈火,“你以为佳仪是我故意找来欺骗你,连我自己也才知道,佳仪是皇后和管氏故意找来入局,为的就是因为她相貌与你相似,他们便可为此离间你,让你一心一意恨我和嬛儿,然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毁了甄氏一族!你总是说‘我以为’,你总是以自己的感觉钻牛角尖,何曾心平气和去思量一件事情?!凡事心胸狭窄只往坏处揣度的人如何能不活在痛苦仇恨之中!”陵容本泪水涟涟,自伤身世,听到此处,不觉怔怔呆住。甄珩强自压下怒气,“我何尝不知道你对我的心意,早在甄府时我便知道!可我一早便为顾及彼此身份与族人装作不知,又怎会在你入宫多年后故意找一个与你相似的女子来招惹你?你怎不肯细想,以致铸成今日大错!”
陵容缓缓落下泪来,无尽的秋光扑到她的脸上,似也晒不干她的清泪成双。“是我,不愿这样去想,不敢这样去想。我情愿以为你对我有情,我情愿这样误会这样去恨别人。宫里的夜那么长那么冷,每一秒怎么熬过来的我都不敢回头去想。若不这样认为,我真会冷得发疯!”
甄珩转过脸,冷冷道:“你再冷,也不要拿别人的血来暖自己。”记忆中恍惚有那么一瞬,在战场上策马厮杀,带着血腥气的烈风扑面袭来,刀刃砍在敌人的骨上会有生硬地阻隔,鲜红的血便喷薄而出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一日的生死交接之后,再刚硬的刀刃都砍得卷了起来。边塞的夜是深沉的墨蓝色,星子的亮是惨白惨白的,风裹着胡沙呼呼地吹,马低头啜饮着清冽湖水,看得久了,那清澈的湖水里慢慢会出现陵容的面容。
他其实早已察觉,在甄府里舞剑的时候,那隐在雕花小窗后看他的淡淡粉色身影。这样一留神,他笔直击出的剑锋便偏了几寸。
若不是因为茜桃的温暖开朗,或许他的一生,早已走入一个死结,不复得出。
陵容抬手抹去脸颊残余的冷泪,静静道:“失礼了。大约你从未见过这样的安陵容。或者在你心里,我早就是一个蛇蝎妇人了。”
甄珩轻声道:“我记忆里,你永远都是甄府夹竹桃下粉衫纤纤的女子。”
陵容掩不住眸中的惊喜和沉静,“你还记得?”
甄珩似要隐忍,终于还是颔首,“一直记得。”
陵容微微垂首,唇角泛起轻柔笑意,又取了几枚杏仁吃了,“但愿你一直能记得,只是今日的我你一定要忘记。若以后你还肯想起,一定要是当年的我。”
大约方才情绪太激动,或许是眼泪冲淡了脂粉,陵容的脸色有些透明的苍白。有风吹进来,无数的纱帷被吹得翻飞扬起,似已支离破碎的人生,被命运的手肆意拨弄。
陵容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贪恋,良久,到底还是轻轻道:“你走吧。等下太后午睡醒来,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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