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看到。有时,的确有一点小光在某个处所闪烁,但那是守山的,绝对不是鬼火。鬼火是浮在空中游来游去的。因为我不善于、也不喜欢“看”风景,所以故乡在我记忆中就是那排宿舍房子,以及房子前面的桃树坡,房子后面坡下的泉水井。至于其它的那些风景,一概模模糊糊,分辨不清。然而我却不断地在梦中返回那个仙境一般的地方。在梦里,我记得每一条小小的山路,每一条溪水所在的位置,还有水中小动物藏身的地方。我在一个坟堆上掏呀掏呀,掏出了绿翅子的小鸟。当我梦醒,我就找不到那些地方了。我同大自然进行的或许是深层的沟通,我要理解她,而不是看一下她就走开。鬼火到底有没有呢?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住在山下,门口有泉水,有各种昆虫,鸟类和小动物,有大树遮阳,这是我和我弟弟两人几十年来的梦。可是由于我们各自的身体状况,必须住在有电器设备的房子里,看来这个梦实现不了了。如今住那种地方的要么是富人,要么是穷人。我们的梦的原型却是儿时的那栋宿舍房子。如果真有机会重返大自然,我们当然会买些书来研究动物和植物,让它们成为我们的真正的朋友。哪里有可以让我这个风湿病患者可以居住的乡村平房呢?只有梦里有。我们寄居在城市,靠电器维持身体的健康,整天忙忙碌碌,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在那个世界的起源之处,人与动植物是没有做区分的,人同鸟,同树,都可以直接对话,说出各自的感受。
自然和我
我们有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传统。然而这个传统在我身上呈现出另类的发挥。触景生情或睹物思人大概都有伤感的味道,我的性情里头则很少伤感,属于那种凡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尽快忘个干净的类型,可说是没心没肺。可是我也触景生情,并且比一般人敏感得太多太多。
无论是天晴下雨,刮风下雪,还是温度的起伏,湿度的变化,气压的高低,云层的动向,我内部那难以名状的“情”无不随之波动。与传统相悖的是,我的内部的“情”并不同具体的事物发生关系,它是我生来俱有的一种东西。我至今记得儿时那漫长的雨天或雪天,破屋顶下面那半明半暗之中的冥想;我也记得骄阳之下,在树汁和瓜果味道的刺激下产生的疯狂臆想。也许,我那浓密的幻想力无时无刻不在编织,我的织物是透明的,永无边际的。同大自然的交媾直接影响到色彩的变化和线条的颤动。在这种活动中。自然不再是外部的主宰,她成了心的巨大王国,交合也成了一种内部的行为,一种创造“美”的运动。
童年时的这种能力当然还不是真正的美,只是美的可能性。有那么多的可能性在提醒我:阳光!太阳雨!梅雨!河水的腥味!草儿的清香!温度上升!湿度下降!黄昏的火烧云!夜间的林涛声……每一种变化,动和静,浓和淡,都会激荡起我内部的情感。经常,莫名其妙地就感动了。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往往是感受天气;漫长的假期里,只要一静下来就在感受天气;旅途中,无所事事中,亢奋的游戏活动中也在感受天气。由于这类无时不在的提醒,情不自禁的交合便慢慢成了一种本能——几乎大部分时候我都在感动。我在奋起,在低落,然后又再奋起,无休无止,并不需要外部的“事件”,只是由于某种执着。
大人们说我“多愁善感”。其实我并不多愁,只是善感。我也有愁,但一旦发愁的事过去,便抛之脑后。更多的时候我是奋发进取的,而南方多变的气候,大自然的刺激,成了使我内部那股东西成型的动力。
本地的居民说,多么酷烈的气候啊!多么瞬息万变!炎热催生密密的痱子和各种毒疮;雪天冻坏稚嫩的肢体末端;淫雨中各类霉菌疯长……尽管我幼小的身体为适应而充满了痛苦,但也许我内部的那个东西是欢迎这种变化和刺激的。不然清晨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感到欢欣鼓舞?不然下午的雨声为什么会令我连连好梦?不然雪天为什么会成为在阅读中冥思的最好天气?不然为什么阳光会激起行动的欲望?
我很想看孔雀开屏,便一次次往动物园去,但我一次也没见到过。那几只灰头土脑的孔雀站在笼子里,冷漠地看着我们。那里是阴暗刻板的水泥地,孔雀是不会开屏的。孔雀,孔雀!绿的草地,蓝的天!那并不是触景生情,只是心花的怒放!我同孔雀空洞的目光对视,我觉得高傲的它是视而不见的,它不想开屏,水泥笼子隔断了关于自由的想象。
我本能地抵抗着表层的记忆,用忘却为自己开道,也许是因为往事不堪回首,也无法重现,一切的重现都显得那么矫饰,不可信。我什么都不是,只是一股力,我在大自然的镜像中成型,在展示中发展。
有风的夜晚,也许能闻到鲸鱼生殖的气味,虎啸从不远的山里传来……
美丽的香菌
我的幼年时代得以生活在岳麓山下,实在是命运给予我的馈赠。山,不但培养了我们姊妹朴实、清新、自然的性格,还以自身的丰富催生了我们对于奇迹的渴望。
在那段民族灾祸的苦日子里,我和弟弟们常常整天跟外婆在山上找吃的,找烧的。清秀的岳麓山,早就被人们梳耙了一遍又一遍,但她仍然不断地产生奇迹,使得每次艰苦搜寻的我们能够小有收获。那是严重缺欠营养的时期,如果哪次上山能够找到一窝两窝香菌的话,将会使我们每个人两眼放光!奇迹就在我们面前出现过好多次。最常碰见的是牛肝菌,个大,奶黄色的伞骨十分美丽。可是这种菌特别柔嫩多汁,因而招虫子。当你满心欢喜的采到一枚巨大的,翻开一看,却已蛆虫滚滚,别提多恶心了。就是那些小小的,形状如包子的,也常长蛆。不过只要还没被蛆虫啃光,就可以拿回去吃。最让人放心的的是一种被外婆叫做“凉山菌”的、棕色的菌子,菌伞是朴素的棕色,倒过来,里面的伞骨是悦目的月白,闻起来有浓浓的松树的清香,沁人心脾。这种菌子通体清爽,不招虫子。可以吃的菌子大概就只有这两种,捡的人太多,所以一定要努力去找。另外机遇也很重要,要刚刚下过雨又出太阳,最好抢在别人之前去搜索。那些小东西为了保护自己,将自己的颜色变得同那些枯叶和松针一模一样,必须扒开枯叶才能发现。一旦发现奇迹,我的心就在小小的胸膛里剧烈跳动!
尽管收获是那么的小,可是发现奇迹的快乐和幸福是不受收获大小的影响的。过了几年我搬进城里才知道,城里的孩子真可怜。我和弟弟都忘不了那一段刻骨铭心的快乐生活。当我们赤着脚在城里的柏油马路上无奈地漫步之际,我们不约而同地仰望西边的天空,那时多想返回到山里头去啊。我们觉得城里太无味了。又过了六七年,我才得以重新返回山里。
我返回山里是因为父亲住进了“牛棚”,我去照顾他。后来他从“牛棚”里出来了,但时刻有再被抓进去的危险,所以我必须守着他。我和父亲住单身宿舍时,我立刻想到了去采菌子来改善生活。我每天在山上找啊,找啊,找啊,每次都能带回一捧香菌。仁慈的山,从未让我失望过。这些散发出清香的小宝贝,悄悄地在枞树的针叶下面生长,简直不可思议。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就为了山的美。一枚大的,旁边一圈小的,像妈妈带着孩子;或孤孤单单的一枚,生长在阴湿的洼地边;或整齐漂亮的一对,像两姐妹;或以最最隐蔽的方式露面,根本不能将他们同落叶区分开来。我在三四座山之间穿来穿去,碰不到一个人。有时候,我能嗅到菌子生长的地方。我一拨开枯叶就看见了,那么静悄悄的山的处女花,简直都不忍去采摘。我始终记得山体的那种特别气味——生长香菌的气味。
我将香菌带回家,洗干净,同食堂买回的一点点肉片煮在一起。那时是用搪瓷碗放在一个很小的电炉上煮。一会儿小房间里就变得香气扑鼻了。父亲吃一口,闭着眼嚼半天,说:“鲜啊,鲜……”一个多月里头,我们都在享受那种美味。
授粉
到了南瓜开花的季节,父亲便忙碌起来了。他有一项重大的工作——授粉。我们菜地里的南瓜专门长叶,花开得不少,但大多是公花。父亲要我钻进去找母花。我每当发现一个花瓣下面有膨起物的那种花就会大叫起来,父亲就举着一朵公花过来了。“我们这里蜜蜂不够多,一定要搞人工授粉。”父亲弓着背,一边用公花的花蕊擦着母花的花蕊,一边很郑重地说。“这样就会结南瓜了。”
好久好久,我还蹲在那里抚摸着母花花瓣下略微膨起的那个部位。现在一点都看不出来那个部位会长成金黄色的、圆溜溜的南瓜,但父亲说得那么肯定。多么神奇啊。我站起身时有点困惑,两三只蜜蜂在我头上绕来绕去的。
我牢牢地记住了那几朵母花的位置,没事就去看。但南瓜的生长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最初几乎看不出来。后来,在我没有注意到的日子里,那几个花瓣下的膨起物渐渐变大了,花瓣当然早就干了,掉了。不久,拳头大的南瓜成形了。虽然那几个南瓜因为缺肥料长得一点都不好看,但在我的想象中,那的确是奇迹!授粉的事深深地印在我的记忆里,还有父亲的那句话:“这样就会结南瓜了。”也许当时父亲只不过是根据经验这样念叨了一下,但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却有种创造奇迹似的激动。因为是“我们”让南瓜花结南瓜!是我找出了那几朵母花。我从满地黄星星一般的公花里头将它们一朵一朵挑出来的啊。它们没有全活,有两朵还是枯萎了,我很伤心。
我总是回到奇迹发生的过程中:一开始没有南瓜,只有花瓣和一点点膨起;后来忽然就有南瓜了。南瓜一定是先就躲在藤里头的,它们被我们召唤出来了。那几朵羞羞答答的母花,花瓣下面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膨起,它们的样子太普通了,当时我对它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然而南瓜竟然出现了,有如神赐。这当然是奇迹。我,6岁的小女孩,居然可以同父亲一块制造奇迹了。
后来我又同父亲一道为玉米授过粉。虽然不那么成功,虽然结出的玉米不那么饱满,可是等待奇迹出现的日子是多么的充实,多么的有激情啊。我每天都要检查玉米棒,有时还用手去捏捏叶片包裹的棒子,看看里头是否充实。我的这种幼稚的行为在今天看起来有种象征的意味。到底是植物被授粉还是我自己被授粉,在那个年代大约也是难以区分的吧。阳光下的自然之子的活动,竟孕含了那么多的美!
如果说,残雪的写作有点像巫术,儿时的为南瓜授粉不也是最大的巫术吗?我在太阳底下做梦,我心想事成,我的脉搏和着自然的脉搏在跳动!那个年代,我就是南瓜花,南瓜花就是我,浑然天成,未曾分割。在我的身旁,到处潜伏着奇迹,只要我多看几眼,奇迹就会聚焦成像。只要我做一个简单的动作,奇迹就会蹦出来。谁的童年又不是这样?谁又不曾做过小小的艺术家?只不过绝大部分人后来就忘记了罢了。那毕竟不是一种自觉的追求。
卡尔维诺说,写作就像南瓜藤结南瓜。这位伟大的作家必定早就亲身体验过了。童年里的那些南瓜,就是未来的作品;只不过当时,它们还嵌在童年的风景里头,要经过好多年的分割与杀戮,真正的分离才能实现。南瓜还是同一只,背景却完全变化了,蒙昧的浑然成了主动的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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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
在朦胧的天地里,有一种景象最能引发我热烈的遐想,那就是生长的景象 ——动物和植物的生长。
那一天,我们走了很远,爬了山,来到一个庙里。我们从和尚们那里买了一篮子水淋淋的,细小的白菜秧子。将白菜秧子带回家之后,外婆和哥哥他们就开始栽种了。太阳当空照,白菜终于栽完了。多么令人沮丧啊,先前水淋淋的秧子被栽进土中,浇了水之后,好像死掉了一样,一律倒伏在泥土上。“死了吗?死了吗?”我不断地问自己。睡觉时我还在惦记着那些可爱的小秧子。
清晨,我在雾气中来到菜土边。啊,大部分的秧子都有一两片叶子竖起来了!虽然犹犹豫豫的,虽然有的叶子已经变黄,但我看到了复活者内部奔腾的汁液。“活了,活了!”我在心里欢快地说。下午我又去看了一轮,又有更多的叶片竖起来了,几乎每一棵都活了。
不知道是第三天还是第几天,我发现了新叶。新叶是那么的细小、柔嫩,洁净,精致!新叶一点都不羞怯,吸取着地气,阳光,露水,发出“滋滋”的生长的声音。六岁的我为这魔术所倾倒,常常往菜地里跑。当然,缺少肥料,白菜长得一点都不好。我不关心它们长得好不好,我看过奇迹了。奇迹啊。原来没有,后来长出来了。
外婆在叫我,可我不想挪动,我在守着那株野牵牛花,我要亲眼看到它如何攀到旁边那株小树上面去。那柔软的藤如动物的触角,它缓慢地为自己探路,先让开一点,形成一个松一点的弧,然后试探着贴上了树干,缠绕就开始了。植物体内被发动起来的生长力是很疯狂的,只要几天不来看,你就认不出原来的藤了——它早爬到了树梢。
疯狂的生长力导致植物不停的否定自己,每一个时期有每一个时期的图案,一个图案完成,立刻转入下一个阶段。我最喜欢看到的,就是那种转化了。白菜由细小的秧子变为绿油油的大白菜,最后还要抽出菜苔长出花,一个阶段有一个阶段的期待、展开和实现,直到达到饱满、完成。牵牛花的展示最为壮观。有露的早晨,我看到十来朵紫红的喇叭沿着小树的树干排列上去,花瓣的质地如丝绢,底气那么充足,色彩和形态那么抒情,我便在小树旁发起呆来。牵牛花只开一天就谢了,可是秧子内部又在酝酿新的爆发。第二天早上,我又看到了更美的景象。它要开好几茬花儿才会穷尽自己的创造力。
我喜欢用食指去勾植物的藤须,让它绕着我的小小的指头生长。我抬起头来看太阳,在阳光里面,生命是可以触摸到的。你瞧,它将我绕住了,一圈,两圈……指头上可以感到细微的牵扯,对于它来说,那是何等巨大的爆发力啊。我屏住气,等啊,等啊,它终于向我的手背延伸过来了。我不忍心骗它,于是小心地松开它,将它放回它攀附的竹篱笆。
我也见过暴烈的生长——一株藤将幼小的树活活缠死。自然界并非都是莺歌燕舞。真实的暴力总是让我万分害怕,我连观看都害怕。但暴力是普遍的,无论你看与不看。我最后将生命中的暴力转化成了我内部的戏,这个戏就是我的文学。无害的暴力如同体育竞技场上的搏斗,将生命的精彩完整裸露地呈现于世人眼前,刺激读者体内沉睡的生长机制,使之发动内力,进行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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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之梦
几十年里头有无数次,我梦到一种奇异的石榴,红黄色的外皮里头是紧紧地挨在一起的那样的种子,其美,其晶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梦里咬一口,那味道,那清香,超出了任何一种水果。
也许是在我两至三岁的期间吧,有一天夜里,我本来已经睡着了,忽然被吵醒,听到哥哥姐姐们在说话。人影晃动着,灯光不太亮,他们在吃东西。“我要!”我迷迷糊糊地说。有人将一个大石榴递到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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