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道:“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进贤用贤,消除朋党政治。古人言,官乃治国之本。百官得人,则以仁抚世,泽及草木。反之则生灵涂炭,国无宁日。远的不说,如今的首辅高拱,天下各州府宪台,两京各大衙门,一半官员出自门下。凭心而论,高拱是难得的干练任事之臣,但是却陷入了朋党政治的泥潭,而不能自拔……”
张居正赞同道:“朋党政治实乃官场的毒瘤,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可能一蹴而就。进贤用贤,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非易事,有人的确是贤臣,声名很大,但让他具体办事,不是办糟就是办不成。”
何心隐说:“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你要多用循吏,少用清流。”
张居正点头:“此意与我不约而同。”
何心隐道:“循吏一词,本为太史公所创,意指那些勤政利民,刚正不阿,执法无私的官员。而清流者,是指那些遇事不讲变通,一味寻章摘句的雕虫式人物。这些人讲求操守,敢与官场恶人抗抵,这是好的一面。但他们好名而无实,缺乏慷慨任事的英雄侠气。”
张居正赞道:“说得好!柱乾兄这番议论,痛快淋漓,切中时弊。你且讲第三条!”
何心隐说:“这第三条嘛,比之前两件事,做起来恐怕更难。这第三件事情是,清巨室,利庶民。”
张居正踱到窗前,看了看近在咫尺的黑色峰峦:“孟子说过,‘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可是你却要我清巨室,这不是自掘坟墓么?”
何心隐道:“叔大兄,翻开史书一读,历代衍成社稷祸变者,莫不都是巨室所为。所以,像唐太宗这样一代明主,登基之初,便把江右巨室统统贬为庶民。本朝开国皇帝朱洪武,唯恐死后巨室生乱,也千方百计剪除干净……”
张居正打断他说:“别说了,柱乾兄,你既然千里迢迢,前来赐教于我,当然会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巨室之害。我只问你,何为巨室?”何心隐说:“巨室,顾名思义,应是皇亲国戚,侯爵王爷这样一帮人,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挟天子以令诸候,巧取豪夺,鱼肉百姓。叔大兄,你若能做到这三点,你就能开创出为后世景仰的万历新政。”
张居正哈哈笑道:“你这是书生意气!算了吧。今晚上这番谈话,只当是玩笑。再说,当今的首辅是高拱,不是我张居正。”何心隐道:“我何心隐再傻,也不至于连京城的局势都看不清楚,你取代高拱,已是指日可待。”张居正忙制止他:“柱乾兄!千万不要瞎说。”何心隐道:“我又没喝酒,怎么会瞎说?高拱是难得的宰相之才,但比起你叔大兄,又稍逊一筹。如今,高拱与冯保斗得驴嘶马喘,你却跑到这万寿山中来坐山观虎斗,这是何等的聪明主张啊!”
张居正身上不为人察觉地一震,脸色冷了下来,对他说:“你越说越离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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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高拱去位(3)
何心隐长叹道:“叔大兄,我游学京师,怀有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一盆冷水,泼得我身心皆凉,算了,我们就此道别。”他起身一揖,闪身就走出门。
张居正追出来,何心隐已快步走向浓浓的夜色。张居正道:“柱乾兄,请留步!”何心隐站住了,但没有回头。张居正追上来问:“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何心隐气鼓鼓地说:“回京城。”张居正道:“明日我们一起回去嘛,我们分别整整二十六年,今宵月色如此之好,我们应该温一壶酒,作竟夕之谈,畅叙别后之情。”何心隐说:“该说的话我也都说了,还是就此道别吧。”何心隐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居正追前几步:“柱乾兄且慢,我派人送你。”何心隐说:“不用了,这儿还栓着我骑来的一头小毛驴呢。”何心隐跨上小驴子,颠颠地踏上回城的道路。
当夜,王篆骑着快马驰来,把这个重要的消息告诉张居正:“以雒遵、程文为首的六科十三廊道言官,准备明早一起上疏弹劾冯保。”
京城士林舆情,多半都站在言官一边。谁都知道,言官背后的支持者,是首辅高拱。而皇上与皇后、贵妃都是冯保的后台,双方势力均不容小觑,一场恶斗要开始了!王篆带着冯保的话来问张居正:“冯公公有意在李贵妃面前举荐你,接替高拱担当首辅,不知大人您意下如何?”
对张居正来说,高拱的意图非常清楚,先驱逐冯保,下一个就是他自己。现在是较量的最关键时候,置身事外是万万不能的,因为,“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答应王篆,无论如何,要先跟他回城去。
十几名言官一起敲响了登闻鼓,为首的是雒遵。李贵妃母子正在用早膳,听到了激越的鼓声。不禁问:“又出了什么事儿?”赶忙招呼老太监邱得用去看看。
几份奏疏装在吊篮里,门楼上的太监牵起彩绳,将吊篮收起。邱得用与冯保托着奏本匆匆赶到乾清宫花厅:“启禀娘娘,今日敲鼓是以吏部给事中雒遵为首的六科廊言官。”冯保说:“他们给皇上递奏章,想弹劾我。”
李贵妃微微诧异:“弹劾你什么?”
冯保说:“他们一共递进来三道奏章,都是弹劾我的。第一道是雒遵写的,说我在皇上登基之时,站在皇上身边不下丹陛,犯了僭越之罪;第二道是礼科给事中陆树德写的,他说老奴把持东厂,为所欲为滥杀无辜,将权力凌驾于三法司之上。第三道是户科给事中程文写的,他咒骂老奴十大不忠……”
小皇帝朱翊钧不禁瞪大了眼睛:“哪十大不忠?”
冯保递上奏匣眼泪巴沙地说:“启禀万岁爷,三道弹劾本子都在里头,他们如此污蔑我,真是让我有万箭穿心之感。”朱翊钧接过奏章看时,冯保说:“他们这么做是冲着万岁爷、皇后和贵妃娘娘来的。他们弹劾我,为的是让孟冲重掌大内,孟冲虽已被罢免,但他出入内阁,如同自家的庭院,他和高拱内外勾结,有他俩在,这朝廷恐怕永无宁日。”
李贵妃道:“这奏本上说,你将权利临驾于三法司之上,这是何意?”
冯保跪下道:“奴才不敢,那王九思的三堂会审是由张居正主审,那妖道忽然当堂指证高拱与孟冲,将他弄进宫来,弄得满堂皆惊,奴才也是不知所措,我压根一点都不知情,高拱怂恿众言官弹劾我,这明摆着是为了掩盖他自身的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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