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以为他们比动物,比植物,而尤其是比物品活得更艰难。动物觉得比植物和物品活得更艰难。植物臆想自己比物品活得更艰难。而物品总是坚持着或保持在一种状态。这坚持是比任何别的生存方式都更艰难的生存方式。
米霞的小咖啡磨是某个人的手造出来的,这双手将木头、陶瓷器件和黄铜联结成一个物体。木头、陶瓷器件和黄铜将小咖啡磨的思想物质化了。磨咖啡豆,是为了用沸水冲出咖啡。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说是他想出了小咖啡磨,因为他做出了小咖啡磨只是想到了存在于时间之外的那种东西,也就是说,历来就有的一种东西。人不能从虚无中创造出东西来,因为从无中创造是上帝的权能。
小咖啡磨有个白瓷做的肚子,而在肚子里则有个洞,洞里有个木制的小抽屉用来收集劳动的果实。肚子是用黄铜帽子盖住的,帽子带个把手,把手的尾部是一节木头。帽子有个可关上的小孔洞,往这个小孔洞里可以注入沙沙响的咖啡豆。
小咖啡磨是在某个手工作坊里造出来的,而后才落到某个人的家里,人们每天上午在那儿磨咖啡。一些温暖而有生气的手拿过它。有些手曾将它紧紧贴到胸口,在印花布或法兰绒的下面跳动着一颗人的心。然后战争以自己的冲击力将它从厨房安全的架子上移到一只盒子里,跟别的许多物品装在一起,然后盒子给塞进手提包或麻袋,装进火车的车厢。人们面对突然来临的死亡威胁,仓皇逃窜,挤进火车拼命往前跑。小咖啡磨像每件物品一样接受了世界的全部混乱:频仍遭受射击的火车的惨象,缓慢流淌的血的溪流,每年都有不同的风在被抛弃的房屋窗口嬉戏。小咖啡磨吸收了渐渐冷却的人们尸体的热气,承受了人们抛弃一切熟悉东西时的绝望心绪。无数双手触摸过它,那些抚摸过它的手都对它寄予过无限的深情和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小咖啡磨接受了这一切,因为大凡是物质统统都有这种能力——留住那种轻飘飘的、转瞬即逝的思想的能力。
米哈乌在遥远的东方发现了它,把它作为战利品藏进了军人背包。晚上在途中休息处,他总要闻闻它的小盒子——它散发着安全、咖啡和家的温馨气息。
米霞抱着小咖啡磨来到房屋前面,放在有靠背的长凳上,用小手转动它。那时小咖啡磨转动得很轻松,仿佛是在跟她玩耍。米霞从长凳上观察世界,而小咖啡磨转动着,磨着空空如也的空间,可有时盖诺韦法往磨子里撒进一小把黑色的咖啡豆,让她把它们磨出来。于是那只小手就转了起来,它已然转得非常平稳。小咖啡磨歪了一下,然后开始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工作起来,发出沙沙的响声。游戏结束了。在小咖啡磨的工作中蕴含着那么多的庄重,以至于现在谁也不敢让它停下来。碾磨成了它崇高的使命。新磨好的咖啡粉的芳香弥漫着小磨子、米霞和整个世界。
如果细心观察事物,闭上眼睛,以便不受围绕事物的表面现象的欺骗,如果不是那么容易轻信,如果允许自己怀疑,至少能在片刻之间看到事物的真实面貌。
物质是沉没于另一种现实之中的实体,在那种现实之中没有时间,没有运动。看到的只是它们的表层。隐藏在别处的其余部分才决定着每样物质的意义和价值。比如说咖啡磨。
咖啡磨是这样一块有人向其注入了磨的理念的物质。
许多小咖啡磨之所以存在是因为它能磨东西。但谁也不知道,小咖啡磨意味着什么。或许小咖啡磨是某种总体的、基本的变化规律的碎片,没有这种规律,这个世界或许就不能运转,或者完全运转成另一种样子。也许磨咖啡的小咖啡磨是现实的轴心,一切都围绕这个轴心打转和发展,也许小咖啡磨对于世界比人还重要。甚至有可能,米霞的这个惟一的小咖啡磨是太古的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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