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韦乌把伊齐多尔送到养老院时,曾设法向接待他的修女把整个情况尽量解释清楚。
“或许他还不是那么老,但总是病病歪歪的,加之他还有残疾。尽管我是个卫生督察员(提到“督察员”这个词儿时帕韦乌特别加重了语气)我对许多事都算是内行,可我不能确保能做到对他应有的照料。”
伊齐多尔乐意搬迁。这里离墓地更近,墓地里躺着妈妈、父亲,现在还有米霞。他暗自高兴的是,帕韦乌没来得及建成坟墓,而把米霞埋在了双亲身边。他每天早餐后便穿好衣服,去墓地挨着他们坐坐。
然而,在养老院里时间的流逝与别的地方不同,它的小溪更浅,流得更加缓慢。伊齐多尔的力气是一天天,一月月每况愈下,到了后来,他只得放弃去看望自己死去的亲人。
“我大概是有病,”他对照料他的修女阿涅拉说,“我大概要死了。”
“别瞎说啦,伊齐多尔,你还年轻,精力旺盛。”她试图使他振作起来。
“我老了。”他固执地重复道。
他悲观失望。他原以为年老了第三只眼睛会睁开,这只眼睛能看透一切,这只眼睛能让他明白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到头来,它却什么也没解释清楚。只是他周身骨头痛,夜里无法入睡。谁也不来看望他,无论是死人还是活人都不来,夜里他经常看到自己的偶像——鲁塔。鲁塔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模样,看到各种各样的几何图形的幻象——空廓的空间,而在这空间里浮动着多角的和椭圆形的几何图形。他觉得那些画面已逐渐褪色,愈来愈模糊,而那些图形也随意扭曲着,仿佛它们跟他一起变老了。
他已没有精力去摆弄那些表格了。他还能艰难地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在大楼里转悠,为的是瞧瞧自己的世界,四个方向的情况,这常常能耗上他一整天的时间。养老院的楼房建得不合理,没有朝北的窗口,似乎它的建设者们企图摒弃这个世界的第四部分,也是最黑暗的一个部分,为的是不让它破坏老人们的情绪。伊齐多尔不得不走上凉台,探过凉台的栏杆向外观望。那时,他看到楼房拐角后面,是无穷无尽的黑色林木和一条带状的公路。冬天彻底剥夺了他观察北边景致的机会——通向凉台的门上了锁。他坐在一间所谓娱乐室的房间沙发椅上,娱乐室里,电视机不停地唠唠叨叨。伊齐多尔竭力要忘记北方。
他在学习忘却,忘却也给他带来了轻松,而这比他任何时候所预期的都要简单得多。只须一天不去想森林、河流,不去想妈妈,不去想梳着自己栗色头发的米霞,不去想家,不去想有四个窗户的阁楼,到了第二天,这些画面便会越来越苍白,越来越褪色。
尔后,伊齐多尔已不能行走。他的骨头和关节,尽管用了所有的抗生素和辐照,仍然变得僵硬,再也动弹不得。于是他被放在了隔离室的床上,在那儿慢慢死去。
死亡是他作为伊齐多尔这个人有规律的衰竭的过程。这是一种雪崩似的、不可逆转的过程,是自行完成且出奇有效的过程。就像在电脑里删除不需要的信息——养老院里就是用电脑来算账的。
首先,是伊齐多尔生前那么艰难接受的各种理念、思想和抽象概念开始逐渐消失。像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那样突然消失的是,那些具有四重性的事物:
直线正方向三角形圆形加减乘除声音文字图像符号仁慈美力量统治伦理学形而上学认识论本体论空间过去现在将来宽长高时间左上右下斗争痛苦负疚感死亡根茎花果酸甜苦咸冬春夏秋
而最后是:
西北东南
然后是他心爱的地方,再后是他心爱的人们的面孔,他们的名字,都一一变得苍白,终于所有的人都被忘却。伊齐多尔的各种情感也都一一消失——某种早前的激动(当米霞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某种绝望(当鲁塔离去的时候),欢乐(当收到她的来信的时候),自信(当他发现事物的四重性的时候),恐怖(当有人向他和伊凡·穆克塔开枪的时候),自豪(当他从邮政局领到钱的时候),还有许多、许多别的情感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终于,到了最后,修女阿涅拉说:“他死了。”这时伊齐多尔拥有的空间开始卷缩,那些既非人间,又非天上的空间全都分裂成小块,陷入虚无,永远消失。这是一种毁灭的画面,比其它所有的画面都更为可怕,比战争、火灾,比星球的爆炸,比黑洞的爆聚都更为可怕。
就在此时,麦穗儿出现在养老院。
“你来晚了。他已经死了。”修女阿涅拉对她说。
麦穗儿没有吭声。她坐在伊齐多尔的床边。她用手触摸了一下他的脖子。伊齐多尔已经没有呼吸,他的心脏也不跳动,但身子仍旧是温热的。麦穗儿向伊齐多尔俯下身子,对着他的耳朵说:
“你去吧,不要在任何一个世界停留。你千万别受那些劝你回头的话语诱惑。”
她坐在伊齐多尔的遗体旁边,直到别人把遗体搬走。然后她在他的床边坐了一整夜又一整天,不住嘴地嘟囔着。直到她确信伊齐多尔已经永远离去了,才离开养老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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